圣人身体有恙, 暂时无法上朝, 奏折由青陵卫现指挥使转交。
朝臣们一夜之间都收到了消息,倒是没人怀疑事情的真假,圣人的私印是做不得假的。
叶谨行很信任陆诩, 信任到印鉴放在何处、如何使用,这些他都一清二楚。
但他的信任,是以皇帝这个身份给的, 而不是先生。
陆诩不知道先生想做什么。
培养自己去杀他?
听起来像是笑话。
他猜不透先生的想法。
安排好明面上的事已是三日之后,陆诩本想着回暗室,却被叶一的出现打了个措手不及。
叶一依旧穿着隐龙卫的制服,他头一次现身于人前,是为了传达圣人的一道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 敕曰——”
“广陵陆氏陆云,受朕之命假死,劝降北晋......今,赐封陆云为我大殷北云王,赏珠宝一箱、良田千顷......钦此!”
十年前因谋反被抄家斩首、满门流放的陆云陆府君, 他居然还活着!
听圣旨上的话, 那陆云并未叛国。
当年北晋狼子野心,但一直势弱,不能真正与大殷争锋。陆云勾结北晋蛮族叛国一事, 其实在大多数人眼里都不算事。
北晋蛮族实力太弱,不成气候,只是借着地利顽强苟下来, 大殷一直无法将其彻底灭了。
北晋也只敢搁自家老巢搞搞事情,但若是说北晋会大举进攻大殷,那任谁听来都是个笑话。
蚍蜉撼树,能伤树叶几多?
真正让人忌惮的,还是北晋边疆的西周。
西周兵强民富,一直爽大殷心腹大患。一旦他们与北晋蛮族联手,大殷随时会陷入危机。
好在那帮蛮族死脑筋,一心守着他们祖地,不让任何人踏入,两国这才相安无事。
近来,西周又有些蠢蠢欲动了。
本来一些老臣还担忧圣人压不住西周,没想到早在十年前,还是当时青陵卫指挥使的圣人早就开始了布局。
北晋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常年有毒雾弥漫在其领土,外人进去,九死一生。
没想到那陆云居然化名云君去往北晋,用了整整十年劝降北晋皇帝。
如此一来,天下大势,尽在大殷掌中了。
叶谨行先前让人将当年的陆府修缮好,改做北云王府。
陆云归国的第一天,便有无数人递上拜帖前来恭贺。
而此时,陆诩正站在角落,呆呆望着那个春风得意、与记忆中相差甚远的男人。
爹......
怎么会......
陆诩反应过来就往宫里奔去。
先生一直告诉他,皇帝是杀害他父亲又差点害死他母亲的凶手,他信了。
因为年幼时,陆诩亲眼看见叶昭带人抄了他的家。
起初的那几年,先生不在的时候,他都是用仇恨支撑自己去拼命学习的。
可是直到后来有一天,陆诩从教他文策的老师口中得知了一些往事。
......
那日,苏大儒如往常般检查他的功课。
陆诩学得认真,做得也认真,是苏大儒大半辈子少见的天才,当世可排第三。
“那第一第二又是谁?”
依稀记得,当时自己发问后,苏大儒的脸色一下子暗淡下去。
只听他叹了口气,道:“这第一嘛,是老夫的二弟子,当今圣人。圣人幼年时被先帝交给老夫教导。他过目不忘,所学必会尽力做到最好,乃老夫平生仅见的奇才。”
陆诩一下子握紧了手。
叶昭,他认识,这辈子都忘不了。
恨意几乎克制不住写在脸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陆诩连忙低头。
这时,苏大儒再叹一声气,道:“这第二,曾是圣人的师兄,老夫的大弟子,十年前被斩首抄家的陆云。”
陆诩身子一僵。
爹......
他爹居然是那叶昭的师兄?!!
陆诩坐直身体,细细听苏大儒道来。
陆云比叶昭大一岁,叶昭入学的时候,他已经七八岁了。
同是是人嫌狗厌的年纪,陆云老成得像个小大人。叶昭却很皮,下河摸鱼、爬树摘果子、逮大鹅,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但是每每做完这些事,叶昭必然是带着一身伤哭着回来的。
陆云心疼小师弟,居然抄了长杆去跟大鹅“大战一场”,结果也带了一身伤回来。
师兄弟两人感情融洽,倒让他这个做师父的哭笑不得。
这两人一个顽皮,一个老成持重,凑到一起倒正正好合适。
苏大儒说着说着脸上带了笑,但他又停了下来,笑容一下子不见了。
陆诩忙追问。
苏大儒没有再说话,却是沉沉看了他一眼。
苏大儒平生别的爱好没有,独好喝酒,偏他酒量不怎么好。
人小鬼大的陆诩就买了酒“孝敬”他,打算套话。
喝醉了酒的苏大儒大脑比较迟钝,听陆诩这么问,反应了好久才嚎啕哭出声。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憋在心里的事都说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师兄弟二人的感情越来越好。
苏大儒因一事训斥陆云,打了他掌心,叶昭就站出来,开口说是自己的错,要代师兄受过。
一回这样,两回这样也罢,但回回这样,便有些不同寻常了。
陆云十七那年,陆老夫人为他相了一门亲事。
那女子性情温和,家室也不错,会是陆云喜欢的类型。陆云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甚至头一次发了脾气。
陆老夫人见不到儿子,便想让苏大儒劝说陆云一二。
那日傍晚,下了课后,苏大儒来到弟子住所,正准备敲门,却从门缝里看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
他的大弟子与他的二弟子正坐在榻上,大弟子衣衫半解、二弟子也在解衣带,两人搂在一起唇贴唇,竟像是要行那夫妻之事!
苏大儒痛哭着说出这句话,其中有悔恨有痛惜。
陆诩被他的话惊到,酒壶翻到在地。
“我恨啊,恨呐!!”苏大儒捶心口,涕泗横流道,“如果不是因为老夫,他二人何至于走到后来那一步!”
苏大儒震惊之下推了门,屋内二人皆惊。
“若你二人就此断了,为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男子相恋之事,也不是没有。
若他二人只想风流一段,也算是场佳话。苏大儒虽不赞同,却也不会过多干预。可观大弟子所为,竟有终身不娶只守着二弟子的打算。
而二弟子......
苏大儒说出那句话之后,叶昭便已跪在地上,表明心志。
陆云亦是随他跪下。
“陆夫人前来找过为师,身为陆府嫡子,你应该知道你的责任。”苏大儒叹着气说完这句话便离去。
后来的事,陆诩怎么问他都不说。
陆云最终还是娶了那个女子,生了陆诩。
而叶昭,也在同年离开学舍,入了青陵卫。
或许是死心了,又或许是伤心了,叶昭本有惊世之才,他却放弃科考,选择进青陵卫那种吃人的地方。
“所以,叶昭是为了报复才害死我、害死陆云的?!”陆诩问,他的心中却几乎认同了这个答案。
难怪,难怪明明没有交集,娘却总是怀疑叶昭居心叵测。
还有叶昭,在见到他的第一面,他便觉得很眼熟。
爹的书房里有个箱子,箱子底下有许多画,画的便是叶昭,他小时候摸出来玩还被吊起来打了一顿。
听他问的话,苏大儒猛地坐起,瞪着他怒道:“放屁!”
陆诩被他爆粗口吓了一跳。
苏大儒却又哭起来,抱着桌子嚎道:“我的小二啊,那么乖那么好,他最心软最念旧了。明明在外拼杀,朝不保夕,还不忘给老夫准备生辰礼和年节礼,呜呜......我对不起他啊!”
“那......”
“陆云别说是与北晋勾结了,就算是起兵谋逆,你信不信、信不信小二都不会治他的罪?!”
陆诩怔住。
叶昭他,竟情深至此?
“他陆云若是真有心那个位子,小二只怕也只会拱手让于他!”
“我的小二,他命苦啊......”
说完,苏大儒仰倒在地,一遍遍说着叶昭的苦,念着叶昭的好,还不忘啐两句已死的陆云。
从那时,陆诩莫名就对叶昭恨不起来了。
苏大儒待他如亲子,他的话,可信。
他说叶昭不会害他爹,叶昭就真的不会害他爹。
又想起当年的叶昭还是青陵卫指挥使,抄家灭门,都是先帝下的旨意,怪不得叶昭。
而先帝,也于半年前驾崩。
失去仇恨,陆诩一下子没了目标,他不知道该去做什么了。
这些事全都没有意义。
甚至,就连他活着的意义也找不到了。
后来,那人又出现了。
陆诩不知道如何称呼他,想唤他师父,那人听后,淡淡道:“喊我先生就行。”
先生、先生......
陆诩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两个字。从前他喊私塾先生也是喊先生的,但他从没有哪一刻觉得先生这两个字是如此动听。
“先、生?”
“嗯。”先生应道,少年笑了。
陆诩想,或许做这些还是有意义的。
先生,就是他一切的意义。
先生很少出现,小年夜时,老师们都不在。
先生带了饭菜过来,陪了他一会儿就又走了,陆诩都甚至来不及开口挽留。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都有近九年过去了。
想起当年的自己,陆诩都觉得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先生出现了。
他总是很忙碌的样子,甚少能腾出时间陪他。
先生这次似乎很开心,他的语气明明没有变化,陆诩却听出了轻松,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
“先生今日很高兴吗?”
带着帷帽的男人转头看他,隔着纱帘明明什么都看不到,陆诩却一下子想起了当年那一眼。
当初他不懂那眼神中的意思,如今却懂了。
温和、淡漠,疏离、包容。
这几种矛盾的情绪为何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眼中?
陆诩想不通,也不敢去细想。
“我为你伪造了身份,接近你的仇人叶昭,除掉他。”
陆诩瞳孔一缩,其实他不恨叶昭了,但如果这是先生所愿,自是无有不从。
“是!”
陆诩没想到,先生手段如此高超,居然将他安插进世人都不知晓的皇帝亲卫——隐龙卫当中。
进宫后,他本想着速战速决,早日向先生交差“讨赏”。
在对上“仇人”叶昭双眼的那一刻,陆诩却呆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说是番外其实还是正文,习惯这么分23333
然后,我的flag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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