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垢泉回来,宿修宁给了陆沉音一堆玉简,让她全都看一遍,仔细了解一下修炼规则,以及好好想想她的“道心”是什么。
在修真界,并不是所有人修的道都一样。回来的路上,宿修宁拿他自己举了个例子——玄尘道君和青玄宗已经飞升的上一任掌门一样,修的是太上忘情,练的是无情剑道,别看他面对她时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却很好说话,甚至还会主动关心,其实自从他拿到太微剑开始,数百年下来,死在太微剑下的亡魂不知凡几。
太微剑上那如有实质的寒意,说直白点,就是杀气。
陆沉音仔细地阅读着玉简,穿越之前她倒是看过不少修真小说,但小说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她了解到的内容和她以前看过的很不一样。
看这些的时候,陆沉音就在想,她的道心到底是什么呢?她为什么而修道呢?为了长生不老吗?不是的,最开始,其实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放下玉简,陆沉音拉过桌上摆放的水镜,静静地看着里面倒映出来的身影。
这具身体的相貌在炼体之后越发出众了,以前的陆沉音因为被养废了,纵然美貌,却总是眼神怯懦,畏首畏尾,给人卑微可欺的感觉,生生让八分的相貌减了四分。
后来壳子里的灵魂换掉了,这双眼睛的神采也就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随着换了个灵魂而发生改变,从夏家被赶出来的时候,她哪怕满身狼狈,也不减如月风姿。
如今正式开始修炼,由玄尘道君亲自为她炼体,这张脸更是出落得美若画卷,哪怕不施脂粉,也比穿越之前陆沉音化了精致的妆容之后要好看许多许多。
清丽明亮的双眼,弧度优美的黛眉,挺拔的鼻子,圆润漂亮的下巴,雪白娇嫩的肌肤,浓纤合度的身材,她的一切都挑不出瑕疵。
这似乎才是陆沉音该有的样子。
翻看原主里的种种记忆,陆沉音渐渐可以体会到她内心那种“不甘”。
不甘自小父母双亡,不甘被蒙骗,被人当做废物,不甘被欺辱责骂,不甘心爱之人满眼歉意地看着自己,不甘一时气愤至极,竟跑回去质问那些没有良知可言的人,最后落得个凄身惨死的地步。
最不甘的,就是这最后的糊涂,生生斩断了所有的未来,到死都没能感受一下这短暂的十几年人生中,她倍感羡慕,无比希冀的修炼到底是什么感觉。
轻抚过自己的眼睛,陆沉音感觉心底里最后一丝属于原主的怅然在一点点剥离她的身体,她慢慢眨了眨眼,好像听见“她”在离开时长长的一声叹息。
看起来,自此以后,这具身体才算是她一个人独占了。
陆沉音放下手,意识有些恍惚,她看到了原主的不甘,那她的不甘又是什么呢?
不甘稀里糊涂穿越,不甘被困缚于这具背负着仇恨的身体里,不甘认输,不甘被人先入为主偏见对待……她的不甘看起来很简单,比不上原主每一个不甘上的血泪,但仔细想想,她的不甘全都是大命题。
她很难回去了,她深刻意识到这一点,她也有点害怕,她这算是夺舍吗?如果被人看出来会怎么办?可连她师父都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别人还能看得出来吗?
又或者……也许他察觉到了,只是觉得无所谓,所以不说?
这是很有可能的,宿修宁那样的人,在不握着剑的时候,是一个过于淡泊的人,他在意的东西很少,他可能根本不在乎他的徒弟身体里住的是什么灵魂,又发生过什么事,只要她安分守己,好好修炼,他可能永远不会提及这些话题。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陆沉音倏地站起来,她心跳快得厉害,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正殿门外。
天色渐晚,落日的余晖披在她身上,她一身白色衣裙都被染成了金红色。
她气喘吁吁地望着眼前这扇门,似乎只要打开它,一切秘密就会被揭开,这世上就会真的有人知道她到底是谁,但门就在眼前,手都已经抬起来了,她却始终没有勇气真的推开。
最后陆沉音还是放下了手。她转身想走,但门在她离开之前自己打开了。
她下意识望进去,偌大的窗前,太微剑悬在剑架上,宿修宁脊背挺直的盘膝而坐,侧身对着门口。他面前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琉璃莲灯。
他拿起莲灯,琉璃的材质映衬着他越发剔透皙秀的手,他头也不抬道:“何事。”
陆沉音慢慢转回身,面对着门口,微微启唇,却发不出声音。
没得到她的回答,宿修宁抬眸望了过来,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光线昏暗了一刹那,房间里的明珠亮起光芒,照耀着他和光同尘波澜不惊的脸。
“过来。”他再次开口,随意地看了一眼身侧的位置。
陆沉音咬了咬下唇,慢吞吞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
她皱着眉头,表情严肃,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紧张拘谨。
宿修宁握着莲灯,慢条斯理道:“你来得正好,为师正要为你点一盏心血魂灯,需要你三滴心头血。”
陆沉音愣了愣,大宗门会为亲传弟子点魂灯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可似乎是由掌门来点,存放在专门供奉魂灯的地方。而且这个点魂灯……“魂”这个字让陆沉音越发心情复杂起来。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宿修宁将魂灯放到靠近陆沉音的位置,流云般的广袖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滑落下去,他的手臂纤长洁白,肌肉薄而漂亮,陆沉音只看了一眼就转开了视线。
在宿修宁开始为她取心头血之前,陆沉音终于鼓起勇气,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
“师父,你是不是知道,其实我根本不是‘我’……”
她都不用说完话,宿修宁就回答了她。
“你在担心这个?我的确知道。”
他看着她,眼神没有一丝变化,平静的神色让陆沉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那你……”她想问那你为什么都不说,但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到了他为什么不说,所以也没必要真的去问。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出他出尘绝艳的模样。
宿修宁就让她这么看了一会,才再次开口道:“这不重要。我看见你的第一眼,你就已经是你了。我肯收你为徒,也是因为你,而不是因为‘她’。既来之则安之,天下万物皆有命数,你实在不必因此苦恼。”
他的嗓音清冷,带这些深秋般的凉意,但陆沉音听完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陆沉音垂下眼,揪着裙摆道,“只有师父知道这件事吗?掌门师伯是不是也……”
“他还不知道。”宿修宁淡淡道,“他也不必知道。我在你身上下了禁制,你不必担心,以后都不会有人看出来。”
陆沉音慢慢吐了口气,她忍不住细细打量和她坐得那样近的人,他自始至终都没变过神情,她忽然想起他修得是太上忘情,那什么是太上忘情?
她记得刚刚看过的玉简里有提到过,太上忘情不是无情,而是把它放到好像忘了的层次。因“忘情”而至公,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有这样的道心在,的确适合修无情之剑。
这无情剑道,也不是字面上那般直白浅薄的无情无义,而是无欲无求,无凡尘俗世之情,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剑心通明,公正明断,不为任何不必要的感情污浊手中的剑,下手时只看对错,不论亲疏。
她好像有些理解自己之前为什么总觉得宿修宁像一尊神像了。
神像是没有情绪的,它最是客观,人可以接近神像,神像也会看着人,偶尔可能还会聆听你的祈祷,满足你的愿望,但你永远无法勾起神像的情绪波动。
他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他不是难以接近,而是接近也没有用。
她好像有些理解成了魔尊的玄玉道君是什么心情了。
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一辈子都看不到希望,到了最后,已经不奢望于看见他为儿女情长动心了,只希望能看到他一丝半点的情绪波动就好,所以她想到了毁掉他的师门。
无意识地叹了口气,陆沉音听到自己的叹息声才发现自己好像想事情想得太专注了,这么长时间视线一直定在宿修宁身上,这实在太失礼。
她立刻挺直了脊背,收回视线恭顺道:“我明白了,多谢师父。”
他已经对她的道谢习以为常了,也不在意,只说:“我要取你的心头血了。”
陆沉音点头,闭上眼睛安静等待。宿修宁看着她,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不断颤动着,明明在害怕,在紧张,但还是表现出非常淡定的模样。
他看了一会,开始动手,陆沉音果然脸色一白,险些痛呼出声。
她捂住胸口睁开眼,看到宿修宁挥动着三滴血让它们落入琉璃莲灯之中。
“可是师父,我记得点魂灯本来该由掌门来做的。”
她突然提起这个,也没让宿修宁有任何反应,他很平淡地说:“你的情况特殊,未免他看出端倪,多来烦扰,便由为师来给你点。”
他站起身,长身玉立在剑架旁,将亮起耀眼光芒的魂灯放到太微剑旁边不远处。
“以后你的魂灯就放在为师这里。”他转头望向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低徊幽雅道,“若你遭遇不测,倘若我还不曾飞升,必会为你聚三魂七魄,助你再入轮回修行。”
陆沉音慢慢站了起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望向宿修宁,轻声说:“师父,我知道我的‘道’是什么了。”
“什么?”
“是不甘。”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不甘——原来的陆沉音离开了,她现在就是全部的陆沉音,曾经属于那个灵魂的遭遇今后也属于她了,她的仇恨属于她,她的爱恨属于她,她的不甘更属于她。
两个灵魂的不甘,让陆沉音找到了她的道心。
她因不甘就死而进入青玄宗,也因不甘于现状而入道。
更因……
陆沉音静静地看了宿修宁一会,慢慢低下了头。
她盯着地面上两人重叠在一起的投影,忍不住在心里叹息,看来她很可能要让同门失望了。
她现在最不甘的,除了之前那些,还要再加上一条——
不甘她的师父对她的好有尽头,不甘他终有一日会飞升,而在那之前,除了师徒的责任,她恐怕无法在他心里留下任何其他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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