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出生开始吃药,十八年了,苏啄活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天热不敢出屋,天冷不敢下塌,无数次强迫自己接受,随时会因为一场普通风寒病死的事实,且还要再父母亲人面前,装出若无其事,淡然超脱的姿态……
他的心里,确实积累了很大压力。
暴发也是理所当在。
“我就是个废物,除了拖累父母,让他们担心,我根本帮不了他们任何,娘因为我夜夜垂泪,担惊受怕,阿父因为我备受争议,断子绝嗣,可是我呢?我除了花他们的银子,半死不活的拖着他们之外,还能干什么?”苏啄大吼着,眼角眨红,气喘须须。
“我是个人啊,我心惊颤抖的活了十八年,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堂兄习文练武,征战沙场的时候,我病卧塌间吃药,一碗接一碗,无穷无尽,每个人都说我阿父英雄了得,世间难寻,惜则子嗣不丰,恐将绝后……我能怪谁吗?是我愿意的吗?”
“除了自责,我还能做什么?”
他咆哮着,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双手紧紧握着胸口衣襟,好像都不能呼吸了,“我不怕死,我一点都不怕,我只怕我的死伤了阿父阿娘的心,我想给他们留下点什么,证明他们没白养下我这个儿子,我想再后间留下个名字,不止一句‘病夭而亡’……”
“钰娘,你是有本事的人,你能青史留名,能活万民……遇见你,我,我特别高兴,能给你做个‘引路人’,把你推荐给我阿父,从此,无论过了多少年,史书都会明明白白写着,你,楚钰,出身九江郡,是太守苏冼慧眼识珠,助你排忧解难,任你尽情发挥才华,从此百姓解忧,粮食增产,而我,苏啄,我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人!”
“哪怕我生平没走出九江郡,没做出任何贡献,没为阿父分忧,没为阿娘解难,没有承担过一天少君的责任,但是,钰娘,我发现了你,我把你领到了阿父面前,我,我就能留下个名字,会有人记得我!”
“阿父阿娘不会因为生下我这个废物而后悔,任人嘲笑指责。”
苏啄悲鸣,缓缓闭眼,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他面无人色,颓然坐下,悲怆大笑,“哈哈哈,钰娘,我想的多好啊,那会儿跟你看筒车,用曲辕犁的时候,我多高兴啊,可是,可是……我这个身体,我这样的身体,我连春城,连将军府的大门都出不了!”
“不过一天放纵,不过略缓心神,那么一点冷水,我躺了半个月都好不了,我这样的废物,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存在?”
“死了吧,我死了都省心了,阿娘不用偷偷哭,阿父不用长嘘短叹,苏家未来还有堂兄,期姬带你回九江城,大家都解脱了,我也不用再受苦。”苏啄喃喃着,面色飘渺,唇色青白。
很明显的,他被负面情绪压垮,崩溃了。
“阿啄,你冷静点儿!”程玉轻声,看个十八岁大孩子心如死灰,彻底绝望的模样,她心里真挺不是滋味的,上前伸手轻轻拍着他后背,帮他平复呼吸,她叹了口气道:“我从小身体不错,没体验过动辄生病的苦楚,所以,阿啄,我不说空话来劝你。”
“你的身体会不会好?还是越来越糟?这谁都不知道,我要是轻描淡写些有的没有……什么‘你该坚强,替你父母挺住,他们那么疼你,你不能让他们失望,身体是你自己的,你得重视’……那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阿啄,站在朋友的立场,我还是想问你一句,都到了这个地步,就这么放弃,你甘心吗?”
程玉认真望着他,伸手把他的脸掰过来,让两人目四相对,“阿啄,你已经遇见我了,你眼瞧就要成功了,无论是青史留名,还是助你阿父阿母,甚至是惠及整个九江郡,都是你唾手可得的胜利,你就这样不要了?”
“那你这么多年的坚持,无数岁月的苦熬,还有什么意义?”
“我说句难听的,死再成功前夜,你能瞑目吗?”她说着,一句比一句重。
然而,苏啄眼帘微挑,怔怔看她,似乎还真的有些听进去,嫣然薄唇轻启,他喃喃,“我,我……”瞑目吗?扪心自问,真的甘愿吗?
“阿啄,撑撑吧,我们是朋友,我会帮你的。”程玉站直身子,冲他抻出手。
苏啄疲惫不堪的昂头望她,仿如死灰般的眸子里,隐隐流露些许微光。
他行吗?他真的还能提起心劲儿吗?
“总归没患绝症不是吗?府医还愿意给你开药方呢,熬熬呗,反正不是大症,还有的治,难道要先自绝吗?”程玉耸耸肩,戳戳他额头,故意玩笑道:“知道的,是你忍无可忍,承受不住压力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因风寒久治不好而要死要活,多让人笑话啊!”
“而且,阿啄,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说,你要是因为这点事儿青史留名了……”她顿声,言未尽,意已传。
把个苏啄给噎的啊,心情都那么沮丧绝望了,还是哭笑不得的叹声,“钰娘,你,你真是……”太刻薄了!
他摊手,仰面望天,不知为什么,被这么毫不留情的数落一顿之后,他的心情居然轻松了一些,没有那么绝望了。
难道是贱吗?
苏啄啼笑皆非的想。
程玉瞧着他,但笑不语。
——
不再自抑,疯狂发泄出情绪和压力,苏啄的精神轻松不少,尤其,有程玉陪他身边,没颤颤兢兢把他捧掌心,当玻璃娃娃瞧,而是嬉笑怒骂,调侃捉弄,姿态非常自然,让他不由自主觉得舒心,连病情都恢复的快了些。
毕竟,见天身处‘诚惶诚恐,偶尔蹙个眉都有人觉得他要死’的环境里,突然遇见程玉这般,把他当正常人看待,简简单单相处,从从容容玩笑的,肯定会觉得舒服。
心情愉快了,精神放松了,身体自然会给出反应——三天后的一个清晨,苏字大旗立起,载着苏啄和程玉的车队从将军府起程,顶着如炎烈日,伴着滚滚黄沙,艰难往九江城的方向驶去。
时间如水流逝,转眼月升日落,九江城,太守府。
粗糙大掌捏着封信,苏冼大步走进寝室,他唇角下抿,高大的身材微微拘喽着,很是显出几分疲惫,那双紧紧拢起的浓眉,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冼郎,怎么了?难得看你愁眉苦脸的,出了什么事?”屋里,越夫人迎上来,担忧而惊讶的问。
“夫人,我,那个,唉,没什么……”苏冼抖下披风,别过脸,似乎不愿多谈。
不过,他这般掩饰的态度,到让越夫人皱眉,几步走到他身前,“到底什么麻烦?对我都不能说吗?咱们结缡三十年了,你有什么是不能跟我明言的?”她上下打量丈夫,口中温声问着,随后,突地想起什么似的,她脸色大变,一把揪住他领子,咆哮道:“难道,难道……是阿啄出了事儿吗?他的身体……”
春城离九江城不远,苏啄一病半个多月,自然有斥候快马回来禀告过,越夫人知道的清清楚楚,甚至连药方都看过,只是,碍于苏啄病情不重,区区春寒罢了,便默默担忧,没亲自过去照顾。
“夫人,昨儿咱们不是刚得到斥候的信儿,阿啄他们已经从春城出发,按着路程推测,他们最迟明儿早上就能回来了,哪里会出事啊?”被揪的两脚都要离地了,苏冼苦笑道。
“额……既不是阿啄的身体,你做甚摆出副‘天要塌’的架式,还跟我遮三掩四,我会误会是自然的……”越夫人晒晒,一扭身子,羞恼的狠狠甩手。
苏冼一个趔趄,伸手摸摸脖子,那火辣辣的绷勒感,让他讪讪陪笑着,递出一直紧握掌心的那封信,“夫人,你瞧瞧吧……”他轻声。
“这是什么?”越夫人侧头垂眸,疑惑接过那信,她展开仔细看过,随后,“呸!好个不要脸的陆邦,他,他好歹前朝王爷,怎么一点颜面都不讲,张嘴就要两个城?”
还是那种超过十万户的大城?
他哪来的自信……觉得楚元畅值?
越夫人完全不敢相信,眼神在信件和苏冼之离游离之定,看着丈夫一副踌躇不决的样子,她深深吸了口气,小心试探道:“冼郎,你不会真的想要同意陆邦的条件吧?”
用两个十万户的大城交换俘虏什么的,她丈夫没那么缺心眼吧?
“陆邦的条件太荒谬了,我不可能答应,但元畅是我兄弟,我也不能不救他…阿勋那边,陆邦催促的急,我着实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反正,城是肯定不能给的……”却也不想让兄弟丧命!
鱼和熊掌,苏冼想要兼得,难免挣扎痛苦。
对此,越夫人爱莫能助,只能轻轻拍拍丈夫肩膀,以示安慰。
苏冼回头,给了他个苦涩的笑容。
夫妻俩一站一坐,气氛忧伤且温馨着,默默对视片刻,越夫人微微抿起嘴角,刚想说点什么,突然,‘叩叩叩’,外间有人敲门。
“谁啊?”越夫人微怔,扬声问,“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回夫人,奴奴晡妪,城门营来人禀告,说少君刚刚带着楚家女郎进城,现在已经往太守府来了。”门外,苍老女声恭敬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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