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起安居将军府,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自家庄子,楚琼的提问完全出自真心,没有一丝一毫故意贬低的意思。
凭她的人生阅历,她真的理解不了程玉的做法。
不过,饱经事故——从九卿贵女到青楼红姑,从皇后都当得到泥腿子家小妾,姣夫人当真什么都经历过,对程玉的做法……说真心话,她是羡慕、敬佩、甚至是崇拜的,她要是有程玉的本能,哪怕只一半呢,都不至于走上今天这条路……
“我的儿啊,你不懂,你姐姐那条路,难走归难走,但腰杆子挺的直,人家站的稳啊。”姣夫人长叹一声,“百千年后,万世不存,你、我、你阿父、全家人都化做尘土,没人会记得我们,但是她不一样!”
“史册会记下她,郡制里会有她,百姓们不会忘记她,世世代代,他们会口口相传,哪怕她死了,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她的祠堂里,都会有给她上香祭拜……”她轻声,目光幽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的亲生阿父,大靖末年位高九卿,他平生愿望就是青史留名,配享太庙,做个老百姓交口称颂的好官,但是,穷他半生,耗尽心血,他都没有做到,甚至还累及家族,堂堂百年大世家,最后就剩下她个女流之辈,沦落青楼,给人做妾……
然而,程玉一个小姑娘,年不过十六,人家已经扬名天下了。
姣夫人微微眯起眼睛,眼角有些湿润。
“娘,我,我能听懂你的意思,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满面茫然,楚琼怔怔看着亲娘那一脸惆怅,喃喃道:“楚钰她……被百姓们记住又能怎么样?有什么好处吗?那些下等民给她建祠堂,给她烧香?感恩她,跪拜她,对她来说有什么用啊?她又不靠那个活着?”
“青史留不留名,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活一辈子,锦衣玉食,高床软枕不是挺好的吗?何苦为了些莫名其妙,没什么用的东西奔波劳苦,难道不是有病,自找苦吃吗?”
“娘,您瞧瞧我,我是没什么名声,没谁感激我,但是我过的好啊,这些年嚼金咽玉,华服美裳,要什么有什么,身边伺候的人成群,这样的日子不美吗?做甚要百姓们给她祭祀,她自个儿不会嫁人,不会生儿育女吗?”
楚琼蹙眉,语带轻蔑,“楚钰的传闻,这段时间我听多了,什么‘拔山涉水,翻山越岭’的,那得多苦啊?她肯定没有我过的好……又是何必呢?娘你还羡慕她,有什么可羡慕的啊?”
“咱们又不是缺那几个买首饰的银子?羡慕人家能白得吗?”她讽笑,翻了个白眼儿。
“呃……”灵魂一问,姣夫人刹时怔住了,面露深思之色,她缓了好半晌,才伸手点女儿额头,哑然失笑道:“你这小丫头,当真会狡辩,把我都绕进去了,楚钰扬不扬名,是对是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如今咱们该想的,不是怎样应对局面吗?”
“应对?应对什么?她有名声就有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楚琼一脸莫名。
姣夫人就叹,“当然有关系,琼儿啊,我难道没发现,楚钰的名声越响,咱们的处境就越难吗?这会儿都快跌进谷底,没翻身余地了!”
“呃……娘,咱们不是一直斗不过嫡母她们……”根本没翻过身啊?说什么余地?楚琼不解,“不是说好等阿父回来……”在斗吗?
“眼下的局面,你阿父回来也没用了!”。
毕竟,人家已经闯出一片天,不需要靠楚元畅了,甚至,很有可能,被敌军俘虏过的大将军,想要重新站起来,想要恢复往日威风,还得巴结有了‘神阁’的女儿呢!
“琼儿啊,树都空了,咱们这些藤蔓的日子不会好过!”姣夫人叹息。
“啊……”楚琼瞪大眼睛,“娘,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呵呵,都到这地步了,我能怎么办?”姣夫人摊摊手,无奈望天,“胜者为王败者寇,拜倒辕门,俯首称臣,彻底不要脸皮了呗!”
——
姣夫人……不得不说,确实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将军府内威风那么多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一朝势落,眼看缓转不回来的时候,她是真的能低下头,拉下脸。
首饰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大清早,太阳刚刚出来,她就素白着脸儿,捧着麻席,披发赤足,一步一叩的跪到了袁夫人院里。
“怎么个意思?她这是什么路数?”大清早刚睁眼,头没梳脸没洗,就有丫鬟禀告门口跪个人,还是素来讲究形象,无妆不出的姣氏,袁夫人真有些诧异了。
稳坐梳妆台,她透过窗栊向外看,“阿姣和我,不是挺有默契的吗?她让她底下那些人,老老实实不惹事儿,听说听调,我对她和琼儿一视同仁,不用正室嫡母身份整治她们,直到将军有了结果,或是归来,或是……”凉了,“怎地现下做出这副样子来?”
她想干什么?苦肉计吗?楚元畅没回来的,苦给谁看啊?
袁夫人挑了挑眉,伸手点指丫鬟,吩咐她,“你出去问问,看她什么意思?”
“是。”丫鬟应声,转身出屋,踩门槛儿跟姣夫人搭了几句话,随后,快步转回,轻声禀告道:“夫人,姣夫人说,她想您谈谈,向您请罪。”
“谈谈?请罪?”袁夫人疑惑,透过窗户盯着素衣跪席的姣夫人两眼,她沉吟片刻,突然笑了,“到要看看她想做什么……唤她进来吧。”
“是。”丫鬟恭声,领命而去。
很快,姣夫人进门,敛步垂眉,态度必恭必敬,跪地便是叩首,“妾姣氏拜见主母。”
“……”袁夫人凝眉,神情越发疑惑了。
平素姣夫人来见她,不过福福身,口称‘夫人’罢了,此回又是磕头,又是‘主母’的,到底什么情况?有阴谋吗?还是想要陷害?
她怀疑着,不免小心起来,上下打量姣氏,谨慎道:“行了,快快起吧,都是一家姐妹,何必这么客气呢?”
“主母宽容,妾却不好越礼。”姣夫人轻声,几乎是五体投地的跪着,把投降的态度,表现的淋漓尽致。
“你……到底要做什么?好端端摆出这副模样?”袁夫人垂头看她,“阿姣,若是苦肉计,可就没意思了!”
“主母莫要嘲讽妾了,事到如今,什么苦肉计都没用,妾是来俯首称臣,求您给条活路的。”姣夫人苦笑着。
“啊?”袁夫人一怔,没太听懂。
她是普通匠女出身,从未接触过政治,女儿被万民称颂,她高兴归高兴,却不像姣夫人那么敏感,能察觉出背后的干系。
“主母啊!”姣夫人昂头看她,叹了一声,“妾想请您屏退左右。”
袁夫人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挥了挥手。
丫鬟们垂头,鱼贯而出。
内寝里,便只剩下了袁夫人和姣夫人两个。
“主母,钰姑娘有大才,能脱家族而出,妾自愧不如,您养出顶顶好的女儿,妾输的心服口服,来向您求和讨饶来了。”姣夫人很放的下姿态,袁夫人没让她起,她就一直跪着,满面陪笑,“主母,您仔细想想,您和妾之间,说白了,其实没有什么不能调和的大矛盾……”
“妾知道,这些年来,妾越俎代庖,伤了您的心,但是,有些事儿不是妾一个人能决定的,不能全怪到妾头上……”就比如说,把您留乡下,不接您进城,“妾愿意赎罪,从此遵从您的吩咐,唯您马首是瞻,做您膝头乖顺听话的奴婢……”
姣夫人昂头,一脸真心实意,然,袁夫人面无表情,根本没动容的意思,她也不气馁,接着劝,“主母,妾之心如日月明空,没有半丝半毫的虛假,是真心想要向您投诚的,妾愿意把这些年的积攒……将军府内外,所有听妾吩咐的管事、帐房、庄头……妾结交下的人脉关系,知交好友,还有将军留下的暗桩名单,全都交给主母……”
“您初来乍到,手里没什么人,哪怕这会儿掌着管家权,同样不稳当,且,夫主被擒,将军府这会儿闭门琐户,但不能永远如此啊?府里女郎和郎君们总要成婚,得出外交际……夫主是武夫新贵,总有那世家人瞧不起他,女眷外出行走同样艰难,惯会被人嘲笑,且,不是妾妄言,您的出身恐怕更是会……”被人讽刺贬低。
她低声苦笑道:“……妾的来历,想来主母听说过,虽则有辱门楣,但,多多少少,世家里的条框,妾还是懂的,也交际下些朋友,若主母怜惜接纳妾,妾愿意给您提蓝执扇,做个引路丫鬟,助您早早融进九江贵妇的圈子。”
“且,主母,投诚的不止是妾,还有妾那一双儿女,琼儿是姑娘家,没甚志向,作用不大,也能联门好姻,至于阿璧,他是不如钰姑娘大才,总还是个男儿,外出行走天生就方便些,不说帮钰姑娘吧,能些许替她做些小事,都是好的啊!”
姣夫人说着,把一家三口齐齐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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