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不舍的尽头总还是别离。
七仙女向董永坦白了所有的身世, 而后吞下了杨戬给他的还仙丹，就地飞升上了凌霄宝殿。
临走前, 她洒下一地热泪郑重许诺道：“半年时间, 最多半年, 妾身一定回来和董郎长相厮守。”
董永肝肠寸断，嗓音嘶哑，重重点头答应。
白修复杂地看向他们二人, 叹了口气，和杨戬沉重离开。
得, 拆散了一对儿还有一对儿, 他这个打散鸳鸯的棒槌是做定了。
棒槌修又化成了一只兔子, 窝在杨戬怀中, 支使着杨戬往织女的所在而去。
与七仙女所在的繁荣小镇不同，织女躲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山林中去了。皑皑白雪下的高山，长着郁郁葱葱的林木, 林木下的山涧，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
而平原处有一简易茅屋，正是织女和牛郎的住所。
杨戬化作了一个农夫, 隔着一条河, 在他们的对面盖起了房间。一个上午，一个漂亮的小木屋就建成了。
牛郎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小娃娃出来放牛耕地，看到对面的新居，不由惊讶，却友好地打了招呼。
杨戬点点头, 不动声色。
河的那边种了片青青麦苗，杨戬瞥了一眼，一挥手，一片金灿灿的种子撒下去，便在这边种上了一大片广阔无垠的青草。
牛郎犁地回来，看到这边的青草地，吃惊道：“那边的兄长，你的地里杂草长得太多啦，这样庄稼是活不了的，需要我帮你除除草吗？”
杨戬斜睨他一眼，看着撒欢在草地中圆圆滚滚的雪白团子，笑道：“多谢，不用。”
雪白团子可太兴奋了。
这两年来，他忍辱负重下到凡间，都没怎么能吃上新鲜的符合他胃口的小草草，每次都是将就，可把他都饿瘦了。
而这次，脚下的一片嫩草，却是和二郎神殿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果然，他家战神在种植一片青青绿草（误）方面是有天赋的。
杨戬见差不多了，把小团子捞起来，放在掌中，往屋中回。
夕阳落下，夜幕四垂，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会是怎样光景。
这天，太阳升得早，正是大好时光。牛郎一早就带了两个孩子出门，要去镇上采购一些东西，至晚方归。
家里只剩下织女一人。是个好的契机。
白修便从杨戬怀中下来，恢复了人身，两人一起过河来到了对岸。
织女正在家中绣一方锦帕，听到脚步，还以为是牛郎早归，神色中满是惊喜。
然而那惊喜却在看到来人时渐渐冻结。
锦帕掉在地上，织女后退两步，手略微颤抖，扶住桌沿：“你们来了。”
白修弯腰拾起那块锦帕，看到上面金丝银线，熠熠生辉，比天边的晚霞还要艳丽。
再环顾一圈，发现这小屋里虽然简陋，但却干净整洁，令人瞩目的是摆在桌子上的一盘盘精致好看的糕点。
样式精巧，香甜扑鼻，竟比蟠桃会上招待客人的甜点还要精美。
难不成，牛郎竟是个种田小能手兼美食家？
织女注意到白修的目光，出声道：“牛郎知道我爱吃甜食，便用乡间野果做了各种点心，很好吃的，你要尝尝吗？”
说罢，双手捧着那一碟点心奉至白修面前，眼中竟是讨好祈求的卑微姿态。
白修愣了愣，心里有点发酸。
杨戬适时出声：“我们特地等待他和你的两个孩子不在的时候上门，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织女手中动作一顿，那碟点心差点掉在地上。
白修险险接过，放置一旁，轻声道：“现在回天庭主动向玉帝请罪，或可得以从轻发落。”
简简单单两句话，给她留了最大的体面，却是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织女伏地痛哭。
为了不至使丈夫孩子经历同样的绝望，织女编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只说她要回远乡探亲，数月后方回。
几人依依不舍，丈夫缱绻而神情，孩子懵懂而天真，唯有织女忍下千般无奈伤感，跟随杨戬、白修回了天庭。
凌霄宝殿。
七仙女、织女、白修、杨戬，分立两列。
玉帝的判决已经下来：念在七仙女、织女两人于人间并无作乱之行径，免除了刑.罚，但擅离职守之罪不可免，只得降下仙籍，扣除俸禄，贬为最低等的仙官，从最繁重的体力活做起。
可这时，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请求，愿意削除仙籍，自废一身法力，贬为凡人，只愿与董永、牛郎再续前缘。
玉帝有些讶异。
在场的仙官也惊讶。向来只见凡人削尖了脑袋想修炼成仙、只为延长寿命，却从未见仙人主动削去仙籍的。
玉帝沉吟良久，问白修：“嫦娥，你怎么看？”
白修默了默，过了会儿徐徐说：“既是自愿废去法力、贬为凡人，那任她们下界，应该也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动乱了。这点，陛下可以放心。”
除此之外，他也不能多做评价了。
她们自己选择了这样的路，那一定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旁人说得再多，恐怕都无用处。
况且，在他内心深处，他深深同情他们的遭遇。
暂不论七仙女和织女，董永和牛郎却是无辜的。他们有一腔深情，不想却换来妻离子散的结局。还有牛郎织女的那两个孩子，正是天真懵懂的年纪，却要失去母亲。
想到这里，白修就忍不住联想到童年的杨戬，心中压抑万分。
若是七仙女和织女愿意以自己的一身法力、万年寿命去弥补那一世深情，兴许倒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玉帝沉吟良久，终于准许这两人的要求，将其贬下凡间。不过却抹除了她们在天庭的所有记忆。
而这对她们来说，或许更好。
事情已成定局。白修和杨戬再次来到凡间。
时间耽误得不多，此时凡间也只过去了三个月。
天正国的国力大为增强，君主称帝指日可待。只是这时，南边一个名叫“巫国”的边疆蛮国又突生叛变。
那是一个神秘的国家，在天正国国力大增之时没有动静，却在这时突然向天正国的边境发起剧烈的冲击。
白修思索了半晌，决定主动请缨出战。赢了这一仗，紫微帝星才会真正稳稳地降落在天正国的方位。
五十万大军伴着悠扬号角，稳步出征。行军月余，终于抵达边境。
这是一场比想象中还要激烈的战役。对方竟似乎拥有一件厉害的法宝，在战场上以一当十，让己方无力招架。
白修当即决定效法上次大战七国盟军之时亲上战场的做法。
杨戬要一同去，可却被白修拦下。
白修盘算着，他们已在人间时间不短，而这场战事又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所以最好是让杨戬先去寻找母亲，两人分头行动，这样效率最高。
杨戬沉默了好一阵儿，临行前把身上所有法宝都交给了白修，这才勉强离开。
白修松了一口气。
战场。
这是他第二次上战场，没了第一次的茫然，更多了一份从容。即使杨戬不在，白修相信自己也能应付得来。
他提着一口气，用杨戬送给他的长鞭抵挡着敌人的进攻。
打退一波，又来一波。眼看敌人如潮水般褪去，白修也心下稍安。而就在这时，变化突生。
一道呼啸凄厉的兽鸣铺天盖地而来，携裹着强大的威压，一瞬间，战场上的士兵都看到，他们的主将被一阵黑风挟裹，而后消失不见。
不见了。
那一边。
白修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勉强睁开眼睛，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个巫国如此难打。
原来对方竟能够驱遣强大的上古妖兽为其所用。
眼前这个妖兽体型巨大，身体似牛，全身却长着异常坚硬的毛，刀枪不入，背上还长着参天的翅膀，振翅一挥，带起滔天黄土。
然而白修并不畏惧。
他是杨戬带出来的徒弟，不能给战神丢脸。他举起长鞭，向着妖兽挥去。
可就在这时，妖兽两只诡谲的双眼瞥过来，白修下意识对视，忽然有一种难言的晕眩感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
脚下一个趔趄，白修突然发觉，自己竟现了原形，成一只白白软软的小兔子，无力地蜷缩在地面上。
兔子？
白修愕然。他绝不可能在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变成这样。
他茫然四顾过去，却发现那妖兽不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道令自己分外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白衣，身量高挑纤瘦，背后青丝如墨。
难道是……
白修大惊失色。
他跑过去，低低地叫一声，果然见那身影转过来，然后露出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白修心里一惊，险些瘫坐在地上。
而另一个自己则居高临下地睥睨了一眼白修，嘴角挂一丝他再熟悉不过的清冷的笑。
声音也是自己熟悉的：“害怕了吗？”
“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样貌。”
“你错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被平静的表面所迷惑，今天终于见到它残忍的真相了。可惜杨戬也护不了你。”
“他不但护不了你，还会借由这次机会认清楚，你到底有多么弱小。”
“你根本就不是嫦娥，你只不过是个冒牌货。”
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字一句，字字生冷，像是带着利刃的刀，向他心尖戳去。
白修深深地倒吸一口气。
一瞬间，所有被近来平静的生活掩埋下的忧虑倾巢而出。他四肢都忍不住战栗起来。
那个“自己”一步步地逼近，白修忍不住生出了逃离的冲动。
是啊，假的终归是假的。就像是现在，面对强大的妖兽，自己被困于此，毫无办法，如果是真正的嫦娥，恐怕早就战胜了吧……
而如果杨戬也认识到自己的弱小……
空气越来越令人窒息，步步逼近的人影仿佛把周围的黄土都变成了杀人的刀，蹭着白修的脸颊剐过来。
痛得厉害。
而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利爪猛地扣住白修的脖颈，所有的空气瞬间被抽离！
距离生死只在顷刻之间。
白修却笑了笑。他突然想，如果这时死掉了，大概就再也不用经历这样的忐忑了吧。
于是他闭上了眼。
而这时，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却在自己耳畔清晰响起，如一道热流激起白修所有的意识：“别走！别离开我！”
那声音热切，焦急，透着一种深沉的无处掩藏的悲伤。
“相信我，无论你的过去是怎样的，无论你的种族你的样貌、你的名字变成什么样，我统统都不会介意。”
“我爱的只是你这个人，相信我，白修。”
最后两个字，清晰、有力，喊的是“白修”，而不是“嫦娥”。
白修蓦然睁开了眼。
是的，没错。
他就是他，不是别人，也没有假冒别人。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另一个自己。
倏然之间，那个白衣的身影消失了。天地骤然一变，白修发现，眼前根本没有什么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只不过是妖兽变幻的化影。
而眼下，妖兽那尖利的爪子正抓着自己的喉咙，离命门只剩下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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