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叶窗放下,窗帘拉上,法场唯余火烛之光,昏黄蒙昧,影影幢幢。
李义亭脱掉鞋子,坐在依照仪轨建立特定的神坛前,脚掌平放地面,双手自然摆在腿上。换了一身明黄长袍的胡玉山取来一条三指宽的红布,内附符纸,符文朝外,蒙在了李义亭的眼睛上。
胡玉山:“旅程开始前,请您遵守以下注意事项。”
“魂魄游冥府时,若见到任何特别事物,如房屋、强光等等,参与者要举手示意,告知于我。
“遇到神明,则必须虔诚地合掌叩拜,以表尊重。”
“鬼道有鬼通,即使见到至亲至爱,也不可太过悲伤挂念,以避免其留恋尘世,彷徨此间,难得解脱。”
说完,胡玉山在李义亭面前烧化了一把符纸,接着高声念唱起了咒语,伴随着吟诵之声,他晃动手中的铜铃,叮叮铃铃不绝于耳。
“殷槐前辈,你说到底真的假的,不会出什么事儿吧?”阎昀压低声音问道。
殷槐沉吟道:“法术界对过阴一类的法术向来管得很严,不允许法师随意实施。而观落阴更是不得官方认证的民间之术,杂乱不成体系,具体操作方法也是因人而异,我所知甚浅,实在不敢下定论。不过,胡玉山的符纸和咒语,确实是观落阴所必需的用来光明道路的毫光咒,目前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叮!叮叮!叮!”
三声异常高亢清脆的铃音响彻,李义亭原本紧绷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头微微垂到一侧,双脚在地上一动一动的,仿佛真在行走一样。
“草埔路——”
“关赤土路——”
“四角亭——”
“冷水坑——”
“六角亭——”
“黄土路——”
“八角亭——”
“相思山——”
“生人市——”
“心酸岭——”
……
“奈何桥——”
“枉死城——”
“五狱城——”
“十殿堂——”
每过一会儿,胡玉山都要报菜谱似的呼喊一声地名,还真像旅游大巴上的小导游。而李义亭也会时不时举手示意,与胡玉山耳语几句,全程也算顺利。可就在过了奈何桥之后,李义亭的脚步忽然凌乱急促起来,频频举手要求胡玉山掐诀敕咒,开通道路。
虽说李义亭只是个行政干部,法术算不上多高明,但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法师。可现在眼见他头冒冷汗,脸色发白,稍微脑补一下他的所见所感,都能叫人浑身起一层白毛汗。
“亡魂山——”
李义亭的脚步踌躇起来,踢踢踏踏地动了几下,忽然就停住了。他嘴唇翕动着,竟长一声短一声地抽泣起来,没有多少眼泪,却抽噎个不停,哭得既大声又伤心,整间法场仿佛都陷在愁云惨雾之中。
“叮!叮!叮!叮!”
胡玉山见状,大力摇晃起铜铃,口中还念念有词。李义亭这才像是陡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止了哭声,恋恋不舍地重新迈动脚步,不一会儿,便即还了阳。
“这次旅程,您感觉怎么样?”胡玉山替他解下红布,问道。
李义亭哼唧了一声,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的毫无精神。半晌,他忽然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参与者会有这样的反应,胡玉山早就见怪不怪,他熟练地抽了一沓餐巾纸递给李义亭,“看来,您成功了。”
李义亭一听,哭得更凶了,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我见到了……我见到她了!”他一遍遍重复着,“我真的见到她了!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了啊!”
一旁的围观群众都没想到李义亭竟有如此过激反应,特别是阎昀。他眨巴着狗狗眼,似乎被平日里爱摆谱又不近人情的领导突如其来的铁汉柔情吓到了。
李义亭实在哭累了,情绪也算稳定了下来。
“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其实刚才,我在那里,见了我已经去世十年的妻子。”
“她……她站在亡魂山上,身边有很多白蒙蒙的人影走来走去,可是都很模糊,只有她是清晰的。”
“我朝她走去,明明相隔很远,我在山脚她在山巅,却好像一下子就到达了。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她哭了,说她放心不下我,一直在等我。”
“那时候,我只觉天底下所有伤心的事情全都加在了一起,压得我喘不上气来,几乎要发疯。我的理智好像尽数被剥夺了,我只是想抱着妻子一起哭。”
李义亭的头深深低了下去,手指用力插进头发里。
“她在下面等了我十年,我在上面想了她十年。我们终于见着彼此了,但是……但是……对阴阳两隔的人,除了徒增伤悲,又有何意义呢?”
“这么一想,我……很绝望,真的……很绝望,还不如不走这一趟。”
桌上的红烛燃尽,“噼啵”爆出一星点火花,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阎昀若有所思道:“难怪过阴一类的法术被管制得这么严格。这东西,无端给人念想,却只会叫人越陷越深。”他侧头看向殷槐,“前辈是怎么想的?”
殷槐淡淡一笑,如水上涟漪,转瞬即逝,微不可察。
“不过,饮鸩止渴罢了。”
按元霄一贯的风格,不把观落阴这事调查得水落石出就准没完。于是第二天,四人又聚在了蓝天旅行社的地下法场。
一夜不见,李义亭好像变了个人。原本瞧着挺精干强悍的,现在却形容憔悴,神思倦怠,眼底泛红,两个黑眼圈都快垂到胸口了。一见胡玉山,他就嚷嚷着要快点举行观落阴仪式。
阎昀大着胆子道:“李处长,您今天就别下去了,还是换我来吧。”
“你别管我,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李义亭劈手夺过一枚红布条。
殷槐见阎昀那忐忑不安的小模样,叹了口气,“阎昀,你在上面守着,今天我下去。”说着,便伸手取了一条给自己戴上。
他的面貌本就苍白而端秀,此刻蒙了双眼,淋漓鲜艳的红衬着毫无血色的肌肤,仿佛成了鬼庙中供奉的一尊诡美的神像,就是烈日之下,都散发着森森寒意。
“楚离原。你呢?”殷槐语带迟疑,“你……有想见的人吗?”
楚离原摸摸脑袋:“啥?”
“没什么。”殷槐在红布之后合上眼睛,“开始吧。”
*****
殷槐睁开双眼。
面前,就是那个永远潜藏在阴影中的世界,视线所及之处,尽皆灰沉暗淡,时不时有模糊的白色光晕和黑影一闪而过,如若置身于一部老旧的黑白默片。
不过,对殷槐而言,无论怎么样的世界,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循着胡玉山的铃声和指示,殷槐翻山越河。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这里失去了界定,他只是走着,走着,不断前行,距离亡魂山越近,四周景物也就越诡谲狰狞。屋舍楼台,树林荒野,全都被阴风鬼影所包围。
“嘎吱。”
直到一脚踩上散落在厚厚松针上的白骨骷髅,殷槐才惊觉已到了亡魂山。他抬起头,透过如云如盖的松针,看前方那一抹清清冷冷的银白月色。可此乃冥府,无日无月无星,并不会有月光的垂怜。
那是一身白衣的少年,站在连绵起伏的群冢之中,晶莹皎洁如一枝新绽的琼花。他周身晕散着飘渺的薄光,剔透又纯粹,仿佛灵魂都暴露在了躯壳外面。
少年浅浅一笑,朝殷槐伸出手。
殷槐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他的眼瞳是极其清浅的灰,像两颗明净的玻璃珠,虽可倒映这世间万物,却没有温度,亦无感情。唯有这一刻,他的瞳孔不再是空的、冷的、冰的,就像被仙人妙笔点睛,一下就有了灵魂。
“阿……离……”
殷槐魂也丢了魄也落了,他像是入了魔障,怔怔忡忡地穿过无数幽魂与坟冢,慢慢地,靠近那轮山巅之月。
“阿离……是你吗?”
此刻,站在少年的面前,他倒辨不清那张面容了,只是恍惚瞧见乌云般的墨黑长发倾泻下来,簇拥着玉兰花般的雪白面庞。
“是我。”少年柔声回应,容颜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他略略倾过身子,纤细的手掌捧起殷槐的脸颊,细微的鼻息落下,透着淡淡的冷香,确实和殷槐遥远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你终于来接我了。我一直在等你。”
“殷槐,我好想念你,每一日,都为你寸心如狂。”
殷……槐……?
殷槐嘴角那抹极浅的温柔笑意霎时凝固了。
殷槐……殷槐?
他竟然叫自己殷槐?他怎么可能叫自己殷槐!
殷槐如梦初醒,眼神一瞬清明,再无眷恋。他划破指腹,抬手抚向少年的肩膀,缓缓往下,指尖准确地落在心脏的位置。
血液化作的细密红线,迅速在少年周身蔓延,他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白蝴蝶,不挣扎也不抵抗,只是静静盯着殷槐,嘴角泛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殷槐,你怎么了?我可是阿离啊!”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外面的广阔天地吗?你不是要带我逃离注定毁灭的宿命吗?”
“殷槐,你食言了。你现在和当年那些大\\法师们一样,钳制我、束缚我、诅咒我,让我身死形灭,天上地下再寻不到一丝踪迹。”
说着,少年迎风而长,身形开始拔高,容貌褪去青涩稚嫩,轮廓变得更深刻分明,眉眼之间,尽染凛冽而邪性的鲜艳。
不过数息之间,他便成长为了一位美丽的青年,那模样,和楚离原别无二致。
“楚离原”冲殷槐笑得灿烂,露出尖尖的洁白犬齿。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我在异界过得快活自在,你为什么偏不肯放过我?”
“十万一千九百五十一次的召唤,你全身的血,要被耗干多少次啊?”
“可惜啊,换来的是个什么都不记得了的二傻子。”
“闭嘴!”殷槐一声怒喝,灰眸中寒意席卷,肆虐凛冽。他催动法力,红线越织越密,迸射出愈加刺目的光芒。
“失了记忆又如何?哪怕他只剩一缕残魂,我也要把他带回身边!”
在红光的烧灼下,少年便如朝日下的露珠不断蒸腾,很快就化作一缕袅袅青烟,就此飘散无踪。
月光消失了,殷槐仰起头,只有阴沉森冷的天空无限蔓延。
事情稍微有点麻烦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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