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伴随一声宛如玻璃碎裂的脆响,褚灵桃记忆戛然中断,眼前无比惨烈的屠村景象如同薄冰,迅速分崩离析,消弭于无形。
外面,依旧天朗气清,惠风庆云,桃娘庙也还是那座桃娘庙。
殷槐静静地站在那里,和刚进来时一样,神色平静不起波澜,微微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楚离原,他倒扶着庙柱,不住大口喘着粗气,汗湿的半长黑发粘着玉白的脸颊,像刚经历了一场苦斗似的。
刚才的结界确实厉害,莫说寻常法师,就算是颇有道行的,走了那么一遭,轻则心神大损,重则自我丧失。可楚离原毕竟不同,他乃凶兽化形,就算看上去是个漂亮活泼的青年,可终究无法完全与人类的情感相通,理论上,并不会受到很大影响。
“楚离原,”殷槐想去扶他,可心念微微一动,手便在空中顿住了,“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真不像殷槐的风格。楚离原也懒得琢磨,挺直腰杆一摆手,“没,我有啥可想的。”只是,每每体验到褚灵桃与岑荣相依相伴的时刻,总会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压得胸口酸涩发闷,脑子里也会莫名晃荡起一些模糊的画面。
神宫深处。月夜。看不清脸的少年。
楚离原皱了皱鼻子,他认为这些都是结界带来的致幻副作用,根本不值一提,况且,在殷槐这个凡人面前丢了份儿,已经很没面子了。
“差不多也该把你们的主人请出来了吧?纠缠了这么多年,不如尽快做出个了断。”楚离原朝那些领路的纸人道。
纸人们也不知听懂了没,兀自在空中上下扑腾,还像蛾子繁殖似的不断分化,不久便密密麻麻地聚拢了一大片,宛如深海中的小鱼群风暴,把庙门都捂了个严严实实。
“老身来迟了,让二位久等。”
就在此时,熟悉的声音从纸人汇集成的旋涡中央传来,只见濮婆婆正穿过白茫茫的纸人群,缓步踱了过来。那些纸人也像是完成使命般,纷纷扑簌簌地落在她的脚边。
拢了拢鬓角白发,她露出一如往常的慈和笑容,“小法师先生当真年轻有为,不仅对付得了精心饲育的尸虫,就连进入这由积年怨气与记忆化成的结界,都能全身而出,可见修为之深厚。”又望向前方供奉着的褚灵桃的金身,“唉,这孩子或许也是适合修炼的好苗子,不像我和我的外祖母,全靠勤修苦练,只可惜啊,小小年纪早夭。”
站在自己尸体前评头论足,真是好一出硬核精分大戏。
余光瞥到两人一言难尽的眼神,濮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人做得久了,总容易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供桌的布置上,她微微颔首,露出赞赏之色,“这些人虽愚钝不堪,却也有言听计从的好处。”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射向楚离原与殷槐,“你们是聪明人,聪明人自当识相,又何必替蠢猪们做事,也平白辱没了一身好法术。”
殷槐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濮婆婆脸色一沉,“你们既已知晓过去之事,我便问一句,当年坑杀我的那些人有没有罪?该不该死?”
殷槐道:“戕害无辜稚女,自然罪孽深重。”
濮婆婆:“那就别来阻碍我报仇!”
殷槐推了推眼镜,迎着她阴鸷的视线,灰眸蔚然生光。
“您的复仇,在那场大火中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之后,从您作为濮绿兰降生开始,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成神。”
神。
听到这个字,濮婆婆的脸上瞬间没了那股子沉着从容,眼中闪现过一抹既渴望又怨毒的神色。“年轻人,休得妄言,仔细天打雷劈。”她哑着嗓子笑道。
楚离原晃了晃手指,“别装了,你那点伎俩也就蒙蒙苦荞村的那帮傻子。毁坏宝相镜,放火烧祠堂,造成女鬼卷土重来的假象,又假装与女鬼达成协议,要求村民修庙供奉,献上贽献,你忙了这许多,怎么可能仅仅是为让那些人恐惧。”
“要成神,光把你按社神仪制供奉还不够,还需要根植于内心深处的相信与接受,而一年一度的贽献选择和上供,正是在对此进行不断强化。”
“最开始,村民可能还有反抗情绪,但时间久了,恐惧也会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习以为常。”
“说起来,你也发现了吧?大多数人早就麻木了,只要有人乖乖牺牲,祸及不到自己,那就无所谓。”
说着,楚离原笑了起来。
“真有趣啊,几十年过去了,人还是一点都没变。牺牲个体,成全集体,怎么想都是笔划算买卖。”
濮婆婆紧绷的嘴角松弛开来,她也笑。
“你倒看得通透。”
“我再考一考你,你知道苦荞村了不起的大英雄邱婆婆,为什么要在活埋我的坑中撒下那些符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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