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整日吃的都是秫米, 怎么会不知道秫米的口感?秫米吃起来那么粗粝难忍,怎么可能呢?”
在听了金素那句话后, 当场就有人面容变色, 一副“这不是真的, 一定是你们在骗我”的表情。
金素无奈之际, 还是出声补充了几句道:“大家也都是知道,这黍米的珍贵的,如果做糜子的,真的都是黍米的话,这糜子汤的价钱,就不可能是我阿父和你们报的那个了。”
她这句话说出来后, 杀伤力极大, 刚刚还嚷嚷着,说不相信的那人,瞬间就哑了火。
是啊!这小女娘说的对,黍米可比秫米珍贵得多,那价钱也不可同日而语。
刚刚, 他们报出来的价钱一个饼卷菜十个铜板,而一碗糜子汤也只有十个铜板。
十个铜板想吃上黍米粥?那怎么可能?
到这时候,那群来找金素的官差, 方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有几个面露胜利之色,另外一些人则有些颓然。
当然,也有那么几个人,并没有参与到他们这场争论中去。
他们会跟过来, 只是因为想看热闹而已。
眼下看够热闹的他们,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离开了。
三种人,三种不同的心境和神色,看得金素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糜子汤他们基本上每个人都喝了一碗,等到这群人吃饱喝足以后,那官差头头才走了过来,开始同他们结账。
金素原本还以为,他们这顿饭是各掏各的钱呢。
谁知道,最后居然会是由他们的老大来埋单。
对比之前,眼前这位官差头头和下属们的亲昵态度,让金素更加钦佩起对方来。
对下属好的领导,才值得追随啊!
他们这一群人金素之前就已经数过,不多不少刚好三十个。
三十个人三十张饼,再加上三十碗糜子汤,这个账算起来,就很容易了,一共六百个铜板。
这时候,其实并没有形制统一的货币,更不存在后世那种便于携带的吊钱。
大多数使用的铜钱,人们还要观其成色,来判断其实际的购买力。
有些含铁量高的铜钱,自然会被人们视作“贱铜”,大多数人都是不怎么乐意收的。
不过,金素之所以会直接给出六百铜钱这个总数,而没有去说什么要看钱的成色。
不过是因为,她颇为相信这一群官差罢了。
虽然他们看起来粗鲁无状,可他们这样的,才不会拿残币来欺瞒他们。
既如此,自己又何必去白费功夫吧?倒不如像眼前这样,卖对方一个好儿。
金素卖的这个好儿,那官差头头心思敏锐,又如何看不出来?
他赞赏地看了一眼金素,然后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了一个钱袋,递给了金素,让他们自己数六百枚,拿去便是。
他这么做,一来是因为,他不耐烦一枚枚去数铜板,那可是六百枚啊!数起来定然繁琐麻烦得很!
二来,这小女娘都能放心他,他又有何可惧怕的?这一切无非是投桃报李罢了!
看着对方如此相信自己,金素心中也自有一番豪气。
她笑着招呼了自家阿父,阿垣和宋娘子围拢过来,然后从那钱袋中倒出来一堆铜板,再分做四小堆,每个人数一小堆,这速度不就上去了么?
在金素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大家,一起干活儿的时候,那官差头头就一直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围观着她的举动。
这女娘年纪虽小,却是个能干的!
就在这么一小会儿的相处里,他已经能看出来,这个小摊儿究竟是谁在做主了。
如果她是个郎君,估计将来会大有可为的吧?官差头头思及此,还不由得为金素惋惜起来。
而金素这头儿呢?她自然是猜不到对方的心思的。
眼下,她正紧盯着自己手上地铜板,生怕自己数错了。
这可不是平常的数数,如果数多了,让对方吃了亏,她这心里会难以心安;而如果数少了,让自家吃了亏,那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不是?
毕竟,今日的这些饼啊,菜啊,汤啊,茶水啊,都是他们四个忙碌了好半日的结果,她哪里又能容许,自家人吃了亏?
金素她们四个在数了两遍儿后,终于数够了,自家应得的六百铜钱。
然后,金素方才把剩余的都装了回去,再束紧口子,递还给了官差头头。
对方接过钱袋后,看都没看,就直接将其挂回了腰间。
在他转身前,他伸出胳膊来,拍了拍金木匠的肩膀,对他赞叹了一声道:“你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啊!真的让人羡慕……”
说罢,他没等金木匠的回应,就直接转过身,大踏步地离开了原地。
而等金木匠回过神儿来以后,他脸上不由得也露出了几分得意的微笑。
只见他看向身旁的女儿,也敞怀对她笑道:“我从来都知道,我家素素是最好的!”
……
官差头头很快就回到了那四张桌子旁,开始招呼着那些个手下,让他们离开。
刚吃饱的官差一听到,现在就要动身的消息后,纷纷作起怪来。
“头儿,我们再在此处休息片刻吧?此处还有树木能遮阴,又有这神奇的板凳能坐着休息……”
“对啊对啊,这里还有好吃的!咱们这一路上,除非是恰好能赶到驿站,不然只能啃那些酸硬的干粮,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这第一个人开口后,其他人也纷纷加入了进来,向自家老大撒泼打滚儿,诉起苦来。
还有那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更是开口附和道:“咱们这一趟可是要去陈郡的,这接下来的路途还恁的远,头儿,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当金素听到,这群官差去的地方是陈郡的时候,她这心里就不由得为之一叹。
她之前就听他们提起过,自己是从并州九原郡出发,她还以为他们的目的地会是都城长安。
却不料,他们要去的居然是豫州陈郡……
换作现代地图的话,就相当于从内蒙古中部过山西,陕西,河南然后到达河南安徽交界的地方。
在现代交通如此发达,有飞机,有高铁,还有高速公路,都算是远的了,更别说是在西汉这么个朝代了。
哪怕他们有快马又如何?马儿脚力再厉害,还能比得上汽车?
再加上他们携带的还有货物,人和马都需要休息,夜间又不能赶路等等,他们这一行,少说也得半年起步吧?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少有能喝到热汤的时候……
越想金素脑海中的某个念头,就越发地强盛,似乎怎么弹压,都压不下去,马上就能迸发出来!
另一头儿,那官差头头听了下属们的抱怨,心中自然也有些心疼他们。
不过,他更知道押送途中时间的紧迫性。
而且,和这群崽子相处久了,他也早都摸清楚了他们的脾气。
别看他们现在这一个个的,都在这里嚷嚷着“累啊”,“苦啊”什么的,实际上在赶路上,他们可一点儿都不比他逊色。
“都瞎嚷嚷什么呢,刚刚也让你们这群崽子吃饱喝足了,现在不正是应该去干活儿的时候么?怎么净想着偷懒儿呢?“
”如果待会儿速度快的话,到天黑之前,咱们恰好能赶到下一个驿路去!还能美美地休息一夜。“
”你们再磨蹭一会儿的话,咱们夜里还真的只能在驰道上过夜了!”
官差头头一边儿笑骂着自己的手下,一边儿催促着他们。
而金素则在那么一瞬间,从灶台后绕了出来,向官差们坐的那处走去。
她的这一动作颇为直接,又很有那么几分突兀,直接让金木匠他们仨,愣在了原地。
“素素,你这是要……?”金木匠放心不下自家女儿,小跑了两步跟在了金素身后,开口问她道。
而金素则回过头来,用安抚性的目光对金木匠笑了笑道:“阿父不用担心,我过去只是想和这群官差们说些事情。”
听了女儿这句话后,金木匠心中的疑虑,却并没有消减多少。
女儿这话又是甚么意思?他们和这群官差素昧平生,女儿她究竟又有甚么事情,可和他们讲的?
不过,眼下他们父女二人,已经走到了那几张桌子旁,离那些官差不过是咫尺之遥。
金木匠心中疑虑再多,暂时也没办法开口询问了……
而金素到了这边儿以后,直接找到了先前那官差头头,朝他行了一个礼,最后才开口道:“这位官爷,请恕小女子冒昧,我今日有一事,想说与您听。”
那官差头头本就对金素,有那么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喜爱,这时被金素打扰,非但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反而直接开口道:“哦?女娘有甚么话要对我说的?你直说便是。”
金素听罢,这才开口道:“我刚刚听到官爷们说,你们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极是艰辛,我这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想要帮你们一把;“
”刚刚你们喝过的那糜子汤,做起来就很是简便,只要事先把秫米面炒制以后,带在身上,完全能够保存上几个月;“
”想喝的时候,只要有热水,一冲泡开就能喝上,对你们这些走南闯北的人最为适合……”
当金素最开始说道,她会心疼他们这些押送官差时,官差头头心里还有些不太适应。
他们这一趟趟的,赚取的银钱可从来没有少过,连他们的家人都觉得他们这个差使极好,哪里又需要眼前这么个摆摊儿的小女娘来心疼?
谁知道他听到后面,却是有些动容。
他们这一趟趟的,吃不好睡不好,哪里又是什么轻松的活计?
只是,这些话他们也就是在路上抱怨几句而已。
每次等他们回到家中以后,自是不会向家里人吐露路上的艰辛。
官差头头没等金素把话说完,就有些动情地开口叹道:“难道女娘想要把你们带来的糜子,都卖与我们?让我们带在路上吃?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汲某在此谢过。”
金素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姓氏,之前对方不提,她们自然不好意思去开口询问。
毕竟,她们和这群官差的关系,也只是商家和顾客罢了,并不需要互通姓名。
现在对方说出了自己的姓氏,想来是感念,她先前尚未说完的那句话吧?
金素心中不是不感动,不过,在感动之余,她更觉得有些囧。
这位汲官爷,您能不能听我说完以后,再开口去发表意见呢?
我刚刚要说的,根本就不是您猜测的这个意思好么?
如果我心有所感念,紧接着就向你推销我家卖的糜子,那我这感念也有些太廉价了了吧?
金素在心中好生吐槽了一番后,方才开口道:“汲官爷,小女子并非这么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把这糜子的制作方法告诉您,您等到了大一些的驿站后,自己做上一些带上路,就可以了。”
金素说出这句话时,态度很是平常。
可是,一旁听着的两个人,却都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嗡嗡”作响。
金木匠怎么都不会想到,女儿她居然这么容易,就要把自家赚钱的手艺,给送出去。
一般来说,这种“秘方”不都应该藏起来,传给自家的后人么?
官差头头心中的惊涛骇浪,也不比金木匠少多少,原因也和金木匠想的差不多。
这时候的人都更相信“父传子,子传孙”那一套,所以说他对于金素这般慷慨 ,实在是有些闹不明白,甚至还有些难以置信。
“女娘,你的意思是说,你打算把做糜子的方子给我?”官差头头试探着问了一句,打算确认一下。
金素闻言,想都没想,便点头道:“然也。”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再度让官差头头的脸色变了又变。
到最后,他的神色都不由得有些严肃。
如果对方只是想,把他们手里的糜子卖给他,他会感激对方的善意。
但是,如果对方要送给他方子的话,他心中涌起的,就不只是感激,而是深深的疑惑了。
毕竟,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可大了去了,不能不让人为之慎重。
官差头头要看了一眼金素后,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算了,对方毕竟是个小孩子,眼瞧着也不过只有十岁左右,哪里懂得一个方子的重要性?
自己不能因为看好她,觉得她聪明非凡,就真的把她当做大人来看待,她毕竟还小着呢。
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还是同她阿父商量,比较好一些。
官差头头转过身,看着金木匠,他只看了对方一眼,就能看出来,对方心里对此事的不赞同。
罢了,这种事情换作是谁,估计心里都不会乐意的吧?
就算是自己,也是一样的。
汲宏从来都不是“严以待人”的性子,换一种现代的说法就是,他更喜欢换位思考。
所以说,他很能理解金木匠的心思。
不过,这该问的话,自己还是要出口,问上那么一两句的。
“你女儿刚刚说,她想把这糜子的制作方子赠予我,你的意思呢?”汲宏出声问道。
金木匠只在心里迟疑了片刻功夫后,就摇了摇头,出声道:“这方子是我女儿她寻来的,要不要赠予您,只用看她的意思便是。”
金木匠也是刚刚才想清楚的,素素她既然得过仙姝的指点,她的想法定然与他们这群凡夫俗子不一样。
她有什么决定,自己做阿父的,支持她便是,旁的无需多言。
汲宏万万没想到,金木匠给出的回答,居然会是这个。
对方说的那番理由,也和自己所受到的教育不同。
在这时候的很多人看来,孩子们鼓捣出来的方子,本就应该归属父母所有——“父母在,无私财”。
而眼前这汉子居然说,一切都听自家女儿的,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为之敬佩!
金素在听了自家阿父的回答后,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明媚的笑容来。
阿父果然是支持自己的!哪怕他不怎么理解自己的行为准则,他到最后也是支持的!这如何让人不感动?
她最开始甚至还在想,如果阿父要是不支持自己,甚至直接出言反对的话,自己要对阿父他说些什么,来扭转他的看法。
现在看来,一切都不需要了!
有什么能比家人无条件地支持自己,更令人心动的呢?
汲宏自然感觉到了,金木匠对女儿的宠溺,也知道自己暂时是没有什么办法,能从对方身上得到回应了。
不过,既然他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了自家女儿来判断,那自己还是和眼前这小女娘谈吧。
他再一次转向金素的时候,其实心中有那么一丝丝地尴尬。
但是,在他看到对方神态自若的样子后,就不由得开始唾弃起自己来。
明明自己的年纪,比对方大那么多,为什么自己还不如对方一个小女娘镇定呢?
汲宏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才开口问道:“女娘,我知道你的好意,作为这群官差们中的一个,我也很感激你的慷慨;“
”只是,我仍然有一件事儿不太明白,你就不担心,我得了你这方子后,再将其卖与旁人去牟利?或者说我干脆让自家的人,也开这么个小摊儿?“
”你年纪还小,不知人世间的险恶,做事时难免会出现一些纰漏,这也是正常的……”
他的这番话说的很是诚恳,完全是用一种教育晚辈的姿态,在劝解金素。
谁知道金素听了后,却直接摇头笑道:“官爷又如何得知,小女子没有思考到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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