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烟火开得璀璨, 月牙儿回去之后, 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看了一场烟火。
第二日,她是被大大小小的鞭炮声吵醒的。
大年初一,按照民俗是不许动剪子动刀的, 之前徐婆还特意叮嘱月牙儿,要她提前将初一要吃的菜切好,怕她犯了忌讳。
月牙儿并不信这个, 但看徐婆那样郑重,便同她一起备了菜。
昨日她将晚稻米磨成米浆,上笼蒸熟之后,切成瘦长的宽粉晾着, 作今日的早餐。一个白色青花瓷底大碗, 放入盐、猪油、葱花、酱油,盛入滚热的高汤, 再将烫熟的宽粉倒进去, 舀一勺用红油炒出来的辣肉酱。香得让人恨不得咕噜咕噜连汤一口吃干净。
既然是大年初一,自然要吃的奢侈一些。月牙儿特意留了些米浆, 加入捣得烂烂的米饭和泉水, 调制成黏糊糊的米糊,再加上两勺切得细细的葱花与盐。发酵之后, 往油锅里下入宽油。油温能将木筷子炸出小气泡时,舀一勺米糊在长柄圆底铁模子里——这原是买回来炸虾饼的,将米糊摊平之后, 正中开一个小窝窝,方便油温受热均匀。
下锅炸到两面呈金黄色,用筷子戳一戳,见表皮酥脆,便要立刻起锅。
才出炉的葱油粑粑,像个大号的铜钱。咬一口,外层酥脆、内里柔软,透着米香与葱香。月牙儿本还有些睡意,吃了半个葱油粑粑,人立刻清醒了。
剩下的一锅油也别浪费了,去拜年嘛,总要带些拜年礼。月牙儿起初是打算拎着糖龟出去走动,可糖龟卖得那样好,连一块也没给她留下。她索性自制些油炸的点心,再带上些前几日做的松糕,作为拜年点心。
主料用的还是米浆,加入熟芝麻,摊成薄薄的一层,入油锅炸。米浆受热,立刻膨大起来,一见色泽变为金黄就捞出。糟粑又香又薄又脆,吃起来满口香。就是放凉了吃,口感依旧好。只是过于易碎,要轻拿轻放。
吃过早饭,月牙儿穿戴好衣裳,用麻绳捆好一叠糟粑,推门走了出去。
她需要拜年的人家并不多,萧父自从独自到城里过活,就和老家的亲戚断了来往。而马氏的娘家,也就是月牙儿的外婆家,曾经差点和月牙儿动了手,彼此宣布再不往来。马氏又是到别人家去做小妾,月牙儿也纠结到底要不要去不去。
算一算,真需要月牙儿上门去拜年的,徐婆算是一家;吴伯那里按说也可以去;还有约好了初一去拜年、顺便见一见“西洋和尚”的唐可镂家。对了,作为金主的薛令姜也不能忘了。虽说作为高门贵女,她不一定有空在年节时见月牙儿。可她见不见人是一回事,月牙儿去不去,又是另一回事。
心里盘算定,月牙儿先到了徐婆家,互道了“平安如意”之后,徐婆看着月牙儿,指着她的头发笑:“昨天绾个单髻就算了,今天出来拜年,怎么还是这样式的头发?和你这身衣裳一点都不搭。”
她一面将月牙儿拉到梳妆台前,一面喊她媳妇过来帮忙。
月牙儿望着镜子里顶着一颗丸子头的自己,竟穿着一身锦衣,也觉得好笑。倒不是她不想梳个好看的头发,一是没时间,二是不会,只能这么草草梳头。
徐婆儿媳妇很会梳头发,她将月牙儿头上的簪子抽下来,感慨道:“你这头发乌黑乌黑的,不用抹油都好看。”
见她带了一瓶桂花头油过来,月牙儿忙告诉她,她不习惯抹头油。
徐婆儿媳妇两手定住她脑袋,端详一会儿,点点了头。
一旁的徐婆却将目光落在了桃木簪上,疑惑道:“看起来有些眼熟。”
月牙儿只觉她的脸一热。
徐婆握着那簪子看,笑得合不拢嘴,故意拿着簪子在月牙儿面前晃悠:“我想起来了,这是勉哥送的,对不对。”
月牙儿一把将桃木簪抢过,嗔道:“干娘,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徐婆和她媳妇笑了一阵,终于收敛了些。徐婆感慨道:“勉哥儿是个好孩子,我瞧着,他对你也是真心的。”
月牙儿嘟囔着嘴,争辩道:“就是一根木簪子,我也会给他回礼的。”
“不只是一根木簪子。”徐婆沉吟一会儿,眼睑朝下,想起从前的旧事来:“我要是没记错,这木簪子,是勉哥儿他娘留下来的。”
月牙儿攥紧手中的桃木簪:“勉哥儿的娘?”
徐婆点点头,感慨道:“那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啊,我记得那时候她嫁来杏花巷的时候,一身大红嫁衣,诶呦,真跟画上走下来的仙女似的。”
“有那么漂亮?”
“那是,只可惜是个哑巴。”徐婆感慨道:“可即使就这样,她也是二十四桥的花魁。”
月牙儿吓了一跳:“勉哥儿他娘,是二十四桥出身的?”
徐婆点点头,说起旧事。吴勉他爹与他娘的故事,倒有几分“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意思。
那时吴勉的娘亲自赎其身,嫁给吴伯。两人琴瑟和鸣,殊不知这正是祸患的开始。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心恨吴伯能将佳人娶回家,特地叫一些混人趁夜在小巷子里堵住吴伯,硬生生打断他的腿。吴勉的娘亲那时已经身怀有孕,又急又怕,后来竟难产而亡。
“勉哥儿也不容易,他小时候,有些无聊的孩子最喜欢围着他打骂,说什么‘你娘是娼妇,你日后也是兔爷儿’之类的浑话。想起来就造孽。”徐婆叹息道。
“这说的是人话吗?对付这种熊孩子,就应该打回去啊!”月牙儿愤愤不平道。
徐婆笑了:“你不记得了?是你帮他打回去的呀?我的老天爷,你一个小姑娘,抄了菜刀就冲上去,吓都吓死人了。”
月牙儿一愣。
“你那时候,可比现在要泼辣不少。长大了,到底还是文静些了。”
徐婆说完,又指点起媳妇:“她头发厚,你分三道梳……”
婆媳两人商量着如何给月牙儿扎头发,月牙儿却只怔怔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她如今的心思,全不在她的头发上。
原来小月牙儿,和勉哥很早就认识吗?
她在记忆里翻箱倒柜,回忆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件事。这段幼时的记忆像挂在室外的画,风吹雨打太阳晒,最后只留下淡淡墨痕。
那时应该是个极晴朗的天气,天是很淡很淡的蓝。小月牙儿牵着风筝线在小巷里奔跑,一心盯着风筝。跑着跑着,就跑到了隔壁的巷子。
忽然变了风向,风筝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坠在地上。小月牙儿很沮丧的,沿着风筝线,跑到一处阴暗的所在捡风筝。谁知正撞上一群小孩围着一个小男孩儿,嬉嬉笑笑的骂。
骂了什么话,她已经记不清了,但一定很难听。不然小月牙儿不会上前多管闲事。然而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说的话没有人听,甚至还被人推搡了一下。
小月牙儿气不过,一溜烟跑回家,两手抄起菜刀就杀了回去。
记忆的最后,是被家长们找上门时,萧父的数落和她饿得咕咕叫的小肚子。
那个小男孩儿,竟然是勉哥吗?
那日在吴家看见的旧画浮现在脑海里,那稚嫩的笔触所画,依稀是小月牙儿的模样。
月牙儿一时欣喜于这段前缘,一时又有些低落。
所以,吴勉是因为记得幼时的小月牙儿,才待她如此与众不同的吗?
可是……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茫然。
那个曾经帮助过他的小月牙儿,并不是自己。
和徐婆道别后,她行过小桥,沿着幽长小巷一直向前。
走到巷落间的岔路口,月牙儿驻足,往吴家的方向望一望。
她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了。
正月初一,随处看见桃符与春联。偶尔就听见两声炮仗与孩子们的笑。
唐可镂的家就在思齐书屋后头,只隔了一道门。当年这么多年塾师,前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年礼。月牙儿拎着一大包点心,夹杂在宾客中,倒显得年礼格外薄了。
见月牙儿登门,唐可镂一下子从太师椅上起身,一边拜年一边望着她手里的点心包:“来这么早,巧了。”
一个家仆过来,想按着规矩接过年礼放到旁边去,立刻被唐可镂拦住。
“这可是萧姑娘送的点心。”唐可镂叮嘱道,一手将点心包接了过来:“我以为你和勉哥儿一道来呢。”
月牙儿听见这名字,心里有些不痛快:“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唐可镂看她一眼,知趣的转移话题:“这是什么点心。”
“糟粑。”
家仆适时上茶来,唐可镂一面就茶,一边咔嚓咔嚓地吃,越吃越香。连旁边寒暄的其他拜年客,都不由得望向他。
有客人咽了口吐沫。
见别人看他吃独食,唐可镂吃得越发欢快了,一口气吃了两个,才意犹未尽的和月牙儿说:“对了,那个西洋和尚也来了,在小花园呢,我领你过去。”
“他叫什么?”月牙儿跟在唐可镂后头,问道。
“叫西泰。”
小花园里,站了两三个身穿道袍,头戴唐巾的儒士,背对着宝瓶门。
月牙儿打量一眼这些背影,不由得有些疑惑,说好的外国人呢?没瞧见呀。
唐可镂喊了一句:“西泰,正巧萧姑娘也来了。”
一个高个儿儒士回头,络腮胡和一双碧眼极为显眼,用略带口音的中国话说:“平安如意,萧姑娘,久仰久仰。”
还真是个西方大胡子啊。
月牙儿好奇:“西泰先生,你听说过我?”
西泰点头:“吃了你做的肉松小贝,我觉得甚是美味。但有一物,能让肉松小贝更好吃。”
“是什么?”
“面包。”
作者有话要说:“后来,武汉变回了你熟悉的样子,两江穿三镇,热干面就要配蛋酒,龟山依旧等着游子归。后来,尽管你一切都记得,但你还是有勇气说,祝我们岁岁平安。”——歌曲《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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