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阑珊, 吴勉独自立着, 语气委屈。
不欢而散之后, 他原想回去,可转身却见她家迟迟未点灯。吴勉有些担心,便远远地望着, 直到月牙儿出门。
天色这样晚,她要一个人出去吗?
吴勉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跟在后头。
月牙儿的步伐有些急, 像受了气的孩童,自顾自的往前走。离得不远,吴勉跟在后头。
挨近夫子庙的地界,游人忽然多了起来。巷道里过来一对演龙灯、踩高跷的艺人, 他就是想跟也跟不上去, 只能等这热闹散了,才急急追上来。
放眼望去, 秦淮河畔全是人, 哪里见得着月牙儿的身影?
寻寻觅觅许久,吴勉终于在一家成衣店前瞧见了月牙儿, 可她身边, 却站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
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柄折扇,现在才二月天要个鬼的扇子?一望便是附庸风雅之徒!
可恨的是, 月牙儿竟然跟这个浪荡人去喝茶了。
吴勉的薄唇紧紧的抿着,亦步亦趋跟着,离得不远, 寻了一株芭蕉后的茶座坐下,一双眼只望着这边。
他想上前和月牙儿说话,可刚要起身,却又有些灰心。
看看那公子哥身上的绸袍,再瞧瞧自己的布衣,吴勉忽然冷静下来。
说到底,他现如今有什么资格去阻拦呢?
自己如今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虽说想要走科举正途,可金榜上提名的,又有几人?
才高八斗如唐可镂,如今不也只是个白身?
他如今一无所有,谁也护不住。就算苍天有幸,能与月牙儿结为夫妇,若有危难,他该拿什么护着她?
吴勉怔怔望着芭蕉,灯影瞳瞳。他望着那芭蕉,却想起娘亲的墓碑和父亲的断腿。
如果护不住想要护的人,有些话纵使说出口,又有什么意思?
离得不远,吴勉默默望着月牙儿,她似乎和那锦衣公子聊得很开心。
她是这样好的姑娘,合该有最好的姻缘。
可如今的自己,委实算不了一个良人。
道理是想通了,可心却不听话。
当吴勉望见那公子胆敢轻薄月牙儿时,便什么也顾不得,“腾”一下起身,三两步走过去。
可当月牙儿回眸,望见她脸上的惊讶。吴勉又不知该说什么,或者说,他无话可说。
虹桥熙然,凤箫声动,可吴勉却觉得四周异常安静。
他只望着她。
万般思绪,最后只化作一个念头:她若过得好,他便是远远望着,也该欣喜的。
吴勉拂袖转身,逃一样想离去。
身后,月牙儿大声挽留:“勉哥,你等一等。”
他下了决心,此刻却不想再看她一眼。因为他浅薄的决心在她的目光前,就如同冰雪被阳光照耀,不堪一击。
听见“哎呦”一声,有人扑通摔在地上。
是月牙儿的声音。
吴勉脚步一滞,叹息一声,还是转身奔向她。
“可摔着了?”
月牙儿一手揉着脚腕,仰起头来望着他,楚楚可怜:“疼。”
吴勉余光撇过那个锦衣公子。
他竟然还坐着看!
这是什么混账人?
吴勉只觉有一团火从心里猛地冲出来,可一对上月牙儿的目光,他便溃不成军。
“很疼吗?”吴勉蹲下来,问:“我去给你叫大夫。”
“不要。”月牙儿拽住了他衣袖:“我要你在这里。”
“不行,一定要叫大夫来看,伤了腿可不是好玩的。”
见他坚持,月牙儿蹙起眉,摇一摇他的衣袖,小声说:“其实,也没那么疼……”
吴勉反应过来,这丫头怕不是在戏弄自己。
他猛地一下起身:“你这样又是何必?”
吴勉向那公子哥瞪了一眼,同月牙儿冷冷道:“这样的人,我奉劝你还是离远一点。”
锦衣公子竟然笑出了声。
月牙儿回头朝那人吼道:“行啦!柳姐姐,你别笑了!”
柳见青闻言,更是笑弯了腰。等她终于笑够了,才起身,缓缓过来。
她从灯架上拿了一盏灯,明晃晃地照着自己的脸:“这位哥儿,你瞧清楚了再骂。”
橘黄色光线,自灯盏透出来,照亮她柔和的五官轮廓,和她耳垂上的耳洞。
吴勉定眼一看,这才看清了。眼前人竟然是个女子。
任谁遭遇这么一场闹剧,一定不是欣喜的。
他只觉脸烫的厉害,又羞又急,强撑着一张冷脸:“我走了。”
话音方落,吴勉快步走出了茶肆。
很快,他瞧见自己的影子之后,紧紧跟着一条小尾巴。
是月牙儿的影子。
他忽然涌现出久违的孩子气,故意朝人多的地方走。
来来回回绕了几道弯儿,那影子还跟在后头,被灯火照得很长。
吴勉驻足,冷冷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月牙儿快步向前,转了一圈,笑盈盈看他:“我错了。”
“莫名其妙。”
“真的,我错了。”
吴勉抬脚往前走,月牙儿围着他转,左一个“我错了”,右一个“哥哥别恼我。”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吴勉拿出了囊萤映雪的定力,对她视而不见。
月牙儿本是倒着走的,后头忽然冲出两三个玩球的小孩子,眼瞧就要撞上——
吴勉忽然捉住她的手,往后一拉。
孩童的嬉闹声远了,唯有指尖的温热,愈发清晰。
离得这样近,吴勉甚至可以嗅见她的女儿香。
两颗心,怦怦作跳。
他像给针刺了一下,慌慌张张松开手,回身走向来时路。
这一回,他的身影之后,却不见小跟班。
走了几步,吴勉忍不住回首,瞧见月牙儿竟在夫子庙前站定,朝他一笑,而后她径直往夫子庙里去。
鬼使神差的,他也踏进了夫子庙的院门。
说是夫子庙,其实也不确然。这一处庙宇紧挨着贡院、官学、孔祠,中有一座殿宇,专门供奉着掌管士人功名禄位的文昌帝君。
这样独天得厚的位置,几乎每一个试图走科举路的读书人,都会来这里拜一拜,期望春试能有一个好成绩。
学子们敬的香,彻夜不熄,整个殿宇都弥漫着一股香火味。
想要拜文昌帝君,是要排队的。
月牙儿等候在一旁,见有领着孩子来拜神的妇人,手中挎一个竹篮,里面摆着时令鲜花、一捆小葱、一把芹菜、一串肉粽,不由得好奇问:“这可有什么讲究?”
妇人见她是一个小姑娘,便不厌其烦的同她解释。原来葱谐音“聪”,象征聪明;芹谐音“勤”,表示勤奋好学;而肉粽有一个“粽”字,说明一能高中状元。这些都是拜文昌帝君的祭品。
月牙儿还从没听说过这个,转身看见吴勉,轻声笑起来,凑过去问他:“你带着粽子来拜过文昌帝君吗?”
“没有。”
月牙儿点点头:“我改日给你包一篮碱水蛋黄肉粽,用那种可以流沙的蛋黄包在掺了肉糜的糯米里,用粽叶一捆,上锅蒸得喷香喷香!没人不喜欢,这文昌帝君要是个馋嘴的,也定然会给你开后门。”
听她这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吴勉情不自禁地弯一弯嘴角。
“对嘛,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就该多笑!”月牙儿抚掌道。
她一说,吴勉就不笑了。
真是不可爱。月牙儿心想,拉着吴勉一同去拜文昌帝君。
吴勉拗不过她,两人等了一会儿,并肩在神像前跪下。
月牙儿阖上眼眸,心中默念:若天上真有神明,一愿她两世的亲人健康平安、二愿吴勉能够科举高中、三愿……
她偷偷将眼睁了一条小缝,去看身边的吴勉。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但愿神明不要觉得她啰嗦。
拜完神,两人买了一盏灯,往杏花巷走。
一步一步地,远了灯火繁华。
明月伴清风,照着两人身影成双。
月牙儿忽然问:“你向神明许了什么愿?”
“说破了,不灵。”
“好吧,你许了几个愿?”
“一个。”
“只一个?”
月牙儿絮絮叨叨:“哎呀,你该多许几个。若神明真听见了,他老人家还能挑一挑,说不定,大发慈悲就让你的愿望全成真了呢!”
吴勉忽然驻足,神色郑重:“一个足矣。”
月牙儿望着他,忽然觉得脸一烫,不敢再问下去。
一盏灯的微光,照亮去路。
两相无言,直到瞧见月色下的杏花树。
“这些时日,我大概会在家专攻文章。”吴勉手握灯柄,一身清冷的月光:“你要是有事,就来找我。”
月牙儿背过身去,用脚尖踩一踩他的影子:“哦。”
“你什么时候考?”
“从二月一直到四月,先考县试,再考府试、院试。”
“你……别忘了吃饭。”
吴勉勾了勾唇角:“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加油。”
月牙儿现在简直听不得“加油”这两字,立刻往前打开门上锁。
门锁一开,她听见吴勉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
“你的店也要开了,你要加油啊。”
月牙儿嗔他一眼,轻轻合上门,动作很慢很慢。
她立在小花园里,瞧见屋前屋后的杏花树。
月牙儿心想: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开花?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勉哥儿暂时用功读书去了,勿cue~感谢在2020-04-06 17:04:52~2020-04-07 17:0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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