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天, 洗过一样干净。
袁举人回到家宅时, 口中犹唱着小曲, 摇头晃脑地下了辇。
哈哈,他没给唐老头子抓到。
趁众人沉醉于那柳娘子的歌声时,他立刻紧贴着墙壁退了出来, 谁也没惊动。
一路哼着的小曲,在袁举人踏入书房前,戛然而止。
“老爷, 那黄金书屋的秦掌柜来了好久,硬是要等你回来。”一个管事的愁眉苦脸,轻声说着。
袁举人一听就急了,这人怎么登门了呢?
他立刻将身后的童仆全赶去做事, 三两下跨进书房。只见那黄金书屋的秦掌柜果然坐在那里, 见他过来,一脸欣喜:“袁老爷, 你终于回来了。”
袁举人两手拉着门扇, 朝外四处张望,确认没人之后, 才关上了门, 急道:
“秦掌柜,你怎么能上门来找我呢?”
提起这事, 秦掌柜抱拳求饶道:“袁老爷,还是《怜月瓶》的事……”
“小声些!”袁举人瞥了瞥屋外,一只手指立在嘴前, 气声嘘嘘:“要是旁人知道了《怜月瓶》是我写的,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啊!我这张脸还要不要!”
秦掌柜观他这神情,不由得把腰塌下来,学着和袁举人一样贼眉鼠脸。
“袁老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这《怜月瓶》后二十回的稿,年前就说要给我。腊月说正月给,正月说二月给,到现在了,我连张带字的纸都没瞧见!那买书人恨不得把我的店给砸了!”
“你行行好哦,我上面有东家催,下头有买书人骂,你瞧瞧我头发都掉了!”
袁举人可一点也不想瞧他的头发,眉头紧皱,心想我还有两章没写完呢,拿什么给你。于是赶鸡一样敷衍道:“好说好说,我写完了着人给你送去。”
秦掌柜一个字也不信,把眼睛瞪圆了看他:“知道袁老爷体谅我,小人就站在书房外等,什么时候拿到了稿纸,什么时候走。”
“嘿,你这个人!”袁举人急了:“我难道会说假话吗?”
“假不假不知道,反正从去年腊月到现在,我给人逼得要假死了!”秦掌柜横在门前:“我这次要是再空着手回去,就不用干了,全家上街喝西北风去。一边喝西北风一边唱,《怜月瓶》是袁老爷写的!”
听到最后一句,袁举人跳脚道:“我怕了你了!我一准儿给你稿!”
秦掌柜站着,不动。
“做什么?你未必要盯着我写啊?”袁举人磨着墨,没好声气道。
秦掌柜看他是真要写的意思,就退到门外,仍旧守着。
见人出去了,袁举人长叹一口气,他当时是抽了什么疯,偏要写《怜月瓶》这等风月之书呢?
提笔悬腕,好一阵没落笔。
该写什么呢?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还是萧美人小吃店的点心呢!
袁举人思及此,忽然灵机一动。对了,他可以写大官人为讨瓶儿欢心,特意去萧美人小吃店买点心呀!
反正他这是世情小说,就这么凑合写着罢。
拿到稿,秦掌柜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心里盘算着日子,算上刻板、印书,最快大约要三月初能将《怜月瓶》新章往外卖出去。
阳春三月天,杏花满枝头。
杏花馆的小园子,被暗香浮透,尤其是南窗下临近杏花树的几张桌子,所闻见的花香最是浓郁。来光顾的客人挤破了头,都想坐在这儿。
除去刚开业几天的混乱,如今的杏花馆已经不会让主顾等上老半天。月牙儿给杏花巷临近的街坊邻居,一家送去了一份小点心,希望他们多多关照,顺便问一问有没有愿意来做短工的。
有三四家女人,很畅快的答应来小店里帮忙,毕竟这个时候既不忙着做针线活、也不忙着浆洗衣裳。她们孩子也大了,不用时时刻刻看护着。到杏花馆来做半天的事,既有薪水拿,有什么事走两步就回家去了,方便的很。
月牙儿也不指望她们做些繁重的活,不过是擦桌子洗碗、迎客上菜之类的粗活。做点心的事,大多是她一人来,等鲁大妞那边收了摊,从双虹楼老店过来,再帮她搭把手。进货的事,鲁伯会来帮忙,月牙儿不仅管饭,还一月结一次钱,可比他从前的主顾好多了。
为了防止客人久候,而杏花馆又迟迟上不了菜的情况发生。月牙儿索性把预约制度搬了出来,巳时三刻开始放号,一日只有五十个号子。拿到较为靠后的号子,客人可在小园里坐坐,或者到河边看看杏花。月牙儿还专门指定了一个妇人为等位的客人添茶水、送梅豆。若是等候超过一个时辰,月牙儿就给客人优惠价。
见店家招待这样周到,等位的客人也不好说什么,况且杏花馆的大麦茶同梅豆都很好吃,平常又不往外卖。等久一些,能白吃些东西,也很好。
就算有了这些举措,月牙儿这些天依旧忙得团团转,一直要忙到打更人唱过两遍,她才能睡下。等第二日清晨鸡鸣时分,又需要早早起来。算一算,她一日统共才睡了三个时辰不到。
好在年轻,靠得住,但长长久久下去,也肯定不行。
吃过上一次的亏,这回找厨子,月牙儿可谓慎之又慎。
因为梁厨是双虹楼于云雾帮忙物色的,出了这样的事,于云雾亲自到杏花馆来了一趟,特意给月牙儿赔礼。
“萧妹子,实在对不住。这梁厨手艺的确是好,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他。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人,手艺再好又有什么用?”
他提了两大包上好的明前龙井,硬是要月牙儿收下。
“你放心,这回我一定帮你寻个妥妥当当的人,要人品和手艺都好!寻不着,我从双虹楼拨一个师傅给你。”
听他这样说,月牙儿忙道:“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请于大哥帮忙,本来就是麻烦了。出了这事,谁也不想的。”
她将茶叶又塞回去:“我托你办事,怎么好意思收你的礼?”
推来推去,月牙儿最终只得勉为其难的收下茶叶,转身给于云雾拣了一大包才做好的点心,要他带回去给妻儿吃。
临行前,于云雾悄声问:“那梁厨,是不是偷学了你的方子,学会了才走的?”
月牙儿思量片刻,回道:“我原来打算让他慢慢上手的,所以只教了三四样简单的吃食。他们过来的时间本就不长,像肉松小贝这种工序特别复杂的,我也没空教。”
“你既然说梁厨是个手艺极好的聪明人,那大约馄饨什么的,他应当学会了。不过也不碍事,说不上是什么很珍贵的方子。像这样简单的点心,原本就不是秘方,全看个人手艺罢了。”
于云雾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不然我晚上可真睡不着觉了。”
他对这事着实上心,一月之内,寻了不下四个人给月牙儿看。月牙儿一一面试后,都不大满意。
于云雾比她还着急,今日又荐了一个人,是个女的,叫伍嫂。
伍嫂过来的时候,已近薄暮,天色由橙黄渐渐变为深紫色,夹杂着明灭的星。
月牙儿忙了一整日,动也不想动,只坐在小园的石桌椅上招待她。
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肤色微微有些黑,看着很能干活的样子。
“我男人原先是乡里的厨子,无论红事白事,乡里人都争着抢着请他去当主厨。回回我都跟着,给他打下手,像蒸馒头做点心,都是我的活。人家也都夸,说我点心做得好。”
她随身还带了些面点来,拿给月牙儿看。
是一盒寿桃包和白糖薄脆,样子都很好看,月牙儿一样拿了一点尝,点了点头:“手艺是不错的。”
她沉吟片刻,同伍嫂说:“你到屋里厨房拿一笼面点生胚来,就在靠着门边的灶台上。这里有个炉子和平铛,你把炉子升起来,不用刷油,将面点生胚四面烤至金黄色。”
伍嫂利落的答应一声,转头往屋里去了。
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后,陪她过来的于云雾小声说:“是我夫人娘家乡下的远方亲戚,她手艺是很好的,人也还行。她八字硬,前几年死了儿子,去年又死了丈夫。她大伯想把她嫁出去换钱,伍娘不愿意,连夜带着她十三岁的女儿跑了,前一阵子一直在南城门那边摆摊。”
“我原来不想把人领给你瞧的,怕她家里多事,后来她听见风声,自己上门来寻我。说情愿签卖身契,死契。她宁愿和女儿一起老老实实给你做事,也不愿被抓回去嫁人。我一想,也成,就领来给你看看,要是不行就算了。”
月牙儿听了,有些生气:“怎么一个一个都喜欢逼寡妇嫁人?什么毛病。”
“还不是为了一个钱字。”于云雾说:“伍嫂老家那边,嫁出一个寡妇得了彩礼钱,全村都有份呢。又不是大户人家,能赢回来贞节牌坊减免田税。”
这时伍嫂已将一笼点心生胚拿出来,一下就点燃了炉子,手脚麻利地开始烤点心。
鲁大妞也从屋里出来,俯身在月牙儿耳边:“她拿了点心生胚就走,一边的肉松小贝看都没看一眼。”
月牙儿点点头,端详伍嫂做事。
她拿点心前特意洗了手,一心一意盯着火候。等香味飘出来,点心煎熟了她再装盘,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样子很好看。
月牙儿拿了一个,咬了一口,脸上有了笑意:“伍嫂,你尝一尝。”
伍嫂挑了一个小一点的,拿起来看。这点心四四方方的,瞧着新奇。方才萧姑娘说不要油直接烤,她还有些担心呢,没想到还真能烤出这种淡淡的金黄色,还不粘锅。
她咬了一口,表皮柔软,内馅更加柔软,应该是绿豆做的馅,清清凉凉,透出些许甜味。这要是在热得满头大汗的盛夏吃,凉意能从嘴一直蔓延到心窝子!因为不是用油煎的,所以特别的清爽,一点腻味都没有。
伍嫂想问一问这点心的名字,又怕说错了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吃!”
她吃了一口,便不吃了,小心翼翼问:“萧姑娘,这剩下的半个,我能带回去给我女儿尝尝吗?”
月牙儿微微一愣,笑说:“可以,这点心叫虎皮饽饽,还有南瓜馅的,你也拿一个吧。”
说完,她望向于云雾:“就让她在我这里试一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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