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雨水充沛的时节, 前几日的雨, 使河里的水位也高了些。但水流却很平缓, 毕竟这是在内河道。
一转出古清溪,乌篷船便驶入一个极开阔的水域,唤作桃叶渡。春绿色的江水上。浮着许许多多船, 大大小小,形状不一。而那些体积较大的船只,多半是些货船。因为沿着桃叶渡, 一气出了城,循着水道往北走,船只便可转入大运河。
桃叶渡住着许多船家,这些船上住的人家, 一生倒有大半辈子飘在水面上, 或是帮人运货,或是栽人渡河。也许是在水上呆惯了, 真等他们偶尔下船想去办些什么事时, 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很不习惯。像是第一次坐船的人那样会有些晕, 不过走几步就渐渐好了。
月牙儿坐在乌篷船上, 好奇的往外张望。只见桃叶渡的河道中间,还散落着许多只小小的乌篷船, 和那些运货的大船一比,倒显得像个玩闹的小孩子。
“那些小小的船只也是载人的吗?”
月牙儿好奇地问艄公。
“有些是的,有些不是。你瞧, 那边那船就是卖吃的。”
艄公的嗓子像给烟熏过一样,略微有些沙哑。他便用这把嗓子,不紧不慢的解释起来。原来有许多船家,并不是本地人,他们有些是专门为了载货卸货才来金陵的。既然是给人跑货,时间便格外的紧要,不能有多耽搁,因为还需要回程同老板交差。既然如此,他们便没有多少时间到岸上修整。
那倘若想要买一些土特产,买一些米粮,该如何是好呢?
有机灵的人,便摇着自家的小乌篷船,栽满了一些货品,卖给那些大船上的人。
正说着话,他们的乌篷船边就正好漂过来一只乌篷船,慢悠悠的。旁的船一喊,就能立刻停下。
船娘的肤色为日头所晒,像一杯清茶一样。她头上戴着一个头巾,将头发紧紧别着,不会为江风所吹散。
她的船头还设了一只小小的旗杆,旗面上写了几个字:“鲜鱼羹”。
哦,原来只是一只卖鲜鱼羹的乌篷船。
要不是赶急着去赴宴,月牙儿一定要喊住她,买一碗来尝尝。就在这江上,现钓的鱼,现烹饪着吃,想想都是鲜极了的。
他们要去的程家,已经在金陵近郊,离大运河不远了。
这一带,多是富贵人家的别野。上回请月牙儿去做点心的金谷园,也离这里不大远。
虽说不上人头攒动的热闹,却别有一番风流繁华。
程家的花园,是很大的。行过待客用的厅堂,便是一个湖。湖上有几个很小的小岛,上头各竖着一个亭子。乍一看上去,好像他们家是围着这个湖修的一样。
在湖的西南角停了一只石舫,两层楼高,便是今天宴会的所在地了。
雷庆早就到了,一见着吴勉便笑,迎了上来说:“就你来的迟,等会儿可要罚你多喝一杯酒。”
程嘉志听见通传,也迎来出来,寒暄一会儿。向月牙儿说:“萧姑娘,往常老是沾了勉哥的福,吃你做的点心,今天就请你来试一试我们家的特色菜。看看味道怎么样。”
“噢,还有一事。”他仔细解释道:“我们家规矩大,男女宴饮,向来是分席的。今天虽然来的都是朋友小辈,可既然是在家里,那也只能遵家里的规矩,还请萧姑娘海涵。”
“客随主便,应当的。”
程嘉志喊来一个丫鬟,向她吩咐说:“请萧姑娘上二楼去。可仔细些,这可是贵客。”
说完,他又同月牙儿说:“我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是极其好相处的。萧姑娘不要拘束才好。我特意叮嘱了我那不成器的妹妹,你有什么事,尽管同她说。”
月牙儿笑了笑,跟着那丫头走了。
原来这石坊虽有两层,出入口却分作两个,上下并不相通。一层直接由湖边便可进去,可是这二层的楼,却是要绕路绕到后园的一道门,爬上一道用锦屏围着的风雨廊,才能够进去。
月牙儿到了门口,那丫头便请她在帘外等一等,自己进去先叫人。
不一会儿,湘帘一打,走出个戴璎珞的女孩儿来,瓜子脸,很秀气,便是程嘉志的妹妹。
“才说姐姐怎么还没来呢?我哥可是提前几天,就跟我叮嘱了好几次。快进来,就要开宴了。”
程小妹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引着月牙儿落座。
“说曹操,曹操就到。咱们的萧老板过来了。”
一屋子坐着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程小妹一一向月牙儿介绍:
“这是我大姐姐。”
“这是庆珠嫂子。”
“这是我二堂姐姐。”
……
各种名目的亲戚名称,简直让人头昏脑胀的。月牙儿微笑着,一一和她们见礼。她记人一向很有一套,多半是看这个人身上的特质,譬如圆脸、眼下有一颗泪痣的就是庆珠嫂子。起先几个还能记住,可是到后来,连月牙儿也有些糊涂了,只是随着程小妹姐姐妹妹的叫。
最后一个介绍的,是坐在这一桌上席的一个女孩子,生的很美,像一朵初开的莲,带着些傲气。
“这是秦姑娘,秦媛,是我们家老太太娘家侄孙女。”
“秦姑娘好。”月牙儿笑着问候。
她抬起眼,打量了月牙儿一会儿,面无表情道:“萧姑娘好。”
这个人……是生性有些冷清?
月牙儿笑了笑,转身落座。
坐下不多时,便闻见一股香味。很快帘子被打起,走进来许多丫鬟,将手中拖着的菜肴一一放在桌上。
因为没有长辈在场,一屋子的女孩子们,也比寻常略肆意一些。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笑。
程小妹也和月牙儿谈笑起来:“你透过窗户往那边看,睡莲已经开了,只可惜还没到下午,不然的话能瞧见好多漂亮的花儿。我们家的船宴,这个时节吃最舒畅。往日在屋子里宴请,人多,都坐在一处,又没有几扇窗子,又热又闷。哪里比得上坐在这不动舟上,风一吹,又凉快又舒服。”
“确实如此。”月牙儿笑说,她转头去看风景,余光却瞥见秦姑娘。
不知怎的,她好似一直在打量自己,见月牙儿回眸,却飞快地转移了视线。
月牙儿心生疑惑,她明明不认识这小姑娘呀。做什么一直用目光打量自己?
既然是吃船宴,自然少不了鱼。
程小妹同月牙儿炫耀说:“我们家厨子做的松鼠鲑鱼是最好吃的。”
那一碟儿松鼠桂鱼,委实不错。鱼肉被刀雕琢,散而不乱,被油一炸,像开花一样。再浇上一勺酱汁,鱼肉嫩而鲜,入口酸甜,着实开胃。
吃完席,一众姐妹又玩耍了一会儿,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便纷纷起身告辞。
程小妹一直将月牙儿送到了隔开前后院的小门前:“萧姐姐,你跟着丫头往前面走,我哥哥他们应该也吃完了的。”
“今日多谢你照顾。”
月牙儿笑说。等同她道了别,便跟着丫头往前走了。
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花木之中,程小妹叹了口气,回身却见着秦媛。她立在几颗竹子后头,蹙着眉。
程小妹走向她。
“怎么样?今日人也见着了,你该死心了吧。”
“就算她不是形容粗鄙。她一个商户女,整日在外头抛头露面,又如何比得上我?”秦媛咬唇道。
程小妹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小声说:“不是,你别管她是什么人呢,那人家吴公子都已经说了,就非她不娶,你有什么法子呢?”
她不提倒好,提起来,秦媛便生气。
大约一月前,秦大人回府,同秦母商量秦媛的婚事:“我那日去县学视事,倒真见着一个天资极高的学生,叫吴勉,人生得好,品性也好。如今十七岁不到,就考了案首。我特意寻出他的卷子瞧了,真真写的一手好文章。最难得的是有一股浩然之气,我观此子乃是将帅之才,想将媛儿许配与他。”
“他这门第有些低了。”
“妇人之见。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他自己本就勤勉,若成了咱们的女婿,我在后头再跟着推一把。何愁没有前程?只说今年的秋闱,若无意外,他必定能中的。一个少年举人,配咱们媛儿,也是够了的。”
秦母便同秦媛说了这件事:“你父亲的眼光一向好,不会有错的。”
“可万一,他怎么也考不上举人该怎么办?我才不要嫁一个寒酸秀才。”
“怎么会考不中呢?”秦母轻声道:“别说他本身学识就好。就算考得不大好,差那么一点儿的,今年的判卷官是你爹的世交,总能运作的。”
其实秦大人平日很少夸人,既然将这个吴勉说得天花乱坠,那么他这个人一定是不错的,只是门第委实低了些。
秦媛想了良久,终于松了口:“那——我也得瞧瞧他是什么模样。”
于是没几日,秦大人便寻了个由头,将吴勉叫到府上来。
他们家的堂屋里,竖着一道屏风。秦大人见吴勉的时候,秦媛就偷偷躲在屏风后面瞧。
她原以为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必定周身带着一股酸儒气。可真见了人,秦媛脸上一烫。
当真是个芝兰玉树的美少年。
这样好的人,做自己的夫婿也够格了。
女儿家的心思才起,便听见吴勉婉言谢绝:“承蒙大人厚爱,只是晚辈已有婚约,怕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秦大人劝说道:“我也听说过,但那也只是一个婚约而已,既然没有过门,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侧击旁敲道:“你的前途还在后面呢,何苦把正妻之位给一个商家女?说的不好听一些,日后在官场上她能帮得上你什么忙?”
原本以为说到这份上,有脑子的人都晓得该选哪一个。
可这吴勉却是那副说辞:“承蒙大人厚爱,晚辈实在高攀不上。”
屏风后,秦媛听了生气,娶自己难道就这般为难?
她一急,径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质问道:“你宁愿娶一个商家女,都不愿与秦家结亲?”
听了这话,吴勉抿紧薄唇:“商家女又如何?凭自己的本事过活,不丢人,小生曾经还走街串巷的卖果子呢。小姐是瑶台中人,自有贵公子相配,小生高攀不起。”
他告辞欲走,秦媛却心有不甘,拦住他问:“是我哪里不好嘛?”
吴勉冷冷道:“小姐千好万好,可惜小生眼瞎,只能瞧见她的好。”
说完,竟拂袖离去。
秦媛从小被娇养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听说程家要办船宴,她便执意要来,想见一见那商家女。
如今见了,这萧月果然比不上自己,手指上还有茧子呢,哪里比得上自己一双柔夷。
她心里这样想,眼泪却很快的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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