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京城, 风景与江南大为不同。
已近黄昏, 天色有些灰沉沉的,偶尔能够听见驯鸽的声音,自半空里低低飞过,不知落在谁家去。
掀开车帘的时候,风一吹进来, 很凉,就感觉到秋意深浓。
过了城门再往里瞧, 只见家家户户、大街小巷都十分规整, 横平竖直的,像棋盘一样, 很容易分清东南西北。在这里人们认路, 手背在后头的老大爷只会说往南走或往北走,指明一个具体的方向。不似在南边, 若是想要问一处的路, 路人比划半天只会告诉你向前走到哪条街, 向右拐再向里去。
行过大明门, 鲁伯提醒道:“东家, 咱们家的铺子就在前边,房子离这也不远, 你可要看一眼。”
“在哪儿?指给我认认。”
骡车一停, 吴勉先跳下来,用手扶着月牙儿下了车。
只见这一带是片棋盘街,店肆云集, 南北相对,十分热闹。
鲁伯介绍说:“这一代离皇城近,街附近左右有许多府部,因此人来人往,往来贵人也多,是块做生意的风水宝地。我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寻到了一处店铺,就在这儿,虽然地方虽不大,但也够用了。”
店铺还未开张,深闭着门,鲁伯开了锁,将店铺门板一块一块拆下来,摆在旁边,请月牙儿进去瞧。
走进去一看,发现这是一个呈横着的长方形的店面,上下有两层,光线有些暗,因为窗户不多也小。再加上一直闭着门,气味不是很好,好在打扫的却很干净,几张简单的桌椅上没有一点灰尘。
鲁伯和鲁大妞搬了几张椅子,请月牙儿和吴勉坐。
“这个地方原本开的是一个杂货铺,生意不是很好,所以那个老板就想要转手这个铺子,我跟他谈了又谈才把价砍了下来。”一提起这件事,鲁伯有些愤愤不平的:“他大爷的,起先那个原来的店主人瞧我是个外地人,打听清楚了我在此没有根基之后,硬是把价提高了许多。我当时就想跟他大吵一架,后来又想着不能给东家丢人,硬生生忍住了,好好跟他说。要不是姑爷考中举人的消息传了过来,他还真不一定肯松口。”
月牙儿点点头,说:“你做的很好,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如今是在天子脚下,就是扔一块石头出去,说不定在街上还能砸中一个八品官呢。”
她一面说,一面望向吴勉,拉住他的手,说:“要不是有夫君给我撑腰,那可就难办了。”
说的吴勉都耳朵都发烫,轻咳一下,说:“我一定会好好用功的。”
眼见天色已到了上灯的时辰,月牙儿粗略看过店铺的格局后,便打算先回家去。
才走到店门口呢,隔壁的店铺里走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他的目光不留痕迹的在众人身上打量了一圈,最后对着吴勉说:
“诸位一向好?您是这宝店的新主人吧?我就是你们隔壁店铺的掌柜,姓罗,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他说话的语调和江南的吴侬软语完全不同,平平仄仄,很有趣。
吴勉向他点头致意,说:“彼此关照。这家店铺的主人是我的妻子,姓萧。”
罗掌柜愣了一愣,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弄错了,失敬失敬。”
“没什么,”月牙儿向隔壁的店子望了望:“阁下开的可是药铺?”
“正是如此。”
罗掌柜问:“不知萧娘子打算开什么店呢?”
“大概是卖一些点心糖之类的玩意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寒暄了几句,月牙儿一行人上了骡车,径直往家里去。
罗掌柜回到药铺里,伙计学徒都过来问:“怎么样?隔壁那家新店是要做什么的?”
“卖糖卖点心。”罗掌柜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学徒递过来的茶盏,吃了一口才说:“这家店铺的主人竟然是个女子,想来应该是她娘家给的陪嫁吧。看起来弄不成什么气候。咱们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同他们寻常往来就好。”
夜色浓厚,胡同里也很暗。居民的家里虽然点了灯,但也很昏暗,更没有人在胡同口里点灯。
月牙儿下了车,瞧见漆黑一片的胡同,不由得皱了皱眉。她在杏花巷住了那么久,后来又搬到杏园去住,无论是哪个地方,夜里街道上都是点着灯的,绝不会如此昏暗。这一下子看起来倒颇有些不习惯。
“记住了,以后在家门前挂两盏大灯笼,点着烛火,别弄这样乌漆麻黑的。”
鲁伯应了一声,前去拍门。
门一开,是一个皮肤微有些黝黑的中年男子。
“这是我请来帮忙照看房子的江叔。江婶在里面做饭呢?”
江叔忙向月牙儿吴勉问安,说:“饭菜都做好了,只剩一道青菜还没有炒。因为一直没等着东家来,我家那口子就守在厨房里,将菜温在灶上,生怕冷了。夜里凉,快进来吧。”
这是一处典型的四合院,一共有两进,庭前有一株槐树。漫步庭间的时候,借着灯火可以瞧见青石板上的槐蕊,踩上去很柔软。
一见他们进来,江婶就将已经洗净择好的青菜下锅翻炒,再一道一道菜的捧出来。
装菜的碗碟比起杏花馆常用的款式要稍稍大些,就是青花碗口也要深一些,因此菜的分量格外足,只要五六碗菜,就足够月牙一行人一起坐下来吃饱。
江婶和江叔很有夫妻样,她垂着手,同月牙儿说:“听说夫人的手艺是一绝,我这炒的菜,就请您将就着吃吧。”
“我觉得很好呀,不必过分自谦。就是米饭下回稍稍煮硬一些,我们喜欢吃有嚼劲的。”
“记着了。”
看月牙儿这样和气,江婶这才放下心来。原本听鲁伯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就自己创下一份家业,还以为是个泼辣的性子,可能有些难相处。今日一看,却是很温柔的女子。
吃过饭,月牙儿和吴勉便去正房里看。一共分了三间,正中摆放着桌椅,东间是卧室,西间是书房。
因是深秋,江婶怕他们才从江南过来感觉冷,硬是在屋里点了碳火,满屋子都是暖洋洋的。
月牙儿走进卧室,扑在床上,在软而厚的褥子上滚了滚。这被褥应该是新近晒过的,很整洁。
“这地方还不错。”
她回头向吴勉抱怨道:“坐了那么久的船,后来又换成骡车,累都累死了。你说这车怎么晃得这么厉害?要不是我不晕车,说不定就给它晃吐了。不行,我之后得学骑马才行,这样子坐着车摇摇晃晃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吴勉走过来,挨着她边上坐下,替她捏一捏肩:“好啊。到时候再给你买一匹马。”
月牙儿笑道:“随口一说而已,你倒当真。就是买了马,可该养在什么地方呀?前院也没有一个马厩。再说了,隔这么近要是养了马岂不是臭烘烘的。何况这皇城也随意打马从街上过不成?我只是说一说罢了。”
吴勉唇角勾了勾,没说话,替她捏了一阵肩,提醒道:“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去段翰林府上拜访呢。唐先生特意提醒过我的。”
“是了。”月牙儿一咕噜爬起来,穿上鞋往外走:“我新炸些麻花去,明天一起带上。”
“先歇着罢,明天一早再炸麻花也不迟。”
“今日事今日毕。你放心,我不是很累。”
她既然这么说,吴勉也不好再劝,只跟着到厨房里,挽起衣袖给她打下手。
一直忙到深夜。
蝈蝈叫声里,满院子都是香气,连已经睡下的鲁伯都披衣起身,遇见同样被香味勾出来的鲁大妞,父女俩一起循着这香味往厨房走。
过前院时,正巧碰上同样起来的江叔江婶,后者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就是打翻香油瓶,也没这么香啊。”
“这有什么,一定是我们东家又在做吃的了。”
鲁大妞很有些骄傲。
父女俩得意洋洋地领着江叔江婶前去厨房,正好撞见麻花出锅。
月牙儿见状,笑说:“打扰你们休息了。”说完,给他们一人分了一根新炸的麻花。
江婶连声道谢,双手接过。
这麻花小小巧巧,只有指节那么长,被炸至金黄色,异常的香,除却焦香之外,还隐隐约约有种桂花香气。最特别之处,在于其拧花之间,夹着什锦馅。江婶就着小麻花一咬,“咔嚓”一声脆,小麻花就在齿尖酥成了渣,热油炸过之后的什锦夹馅口感丰富,酥、香、脆、甜,满口生津。
“东家,就凭这麻花,咱们家的铺子就一定能开起来。”
江婶斩钉截铁道。
月牙儿笑眯眯道:“借你吉言。”
第二日一早,月牙儿和吴勉便登门拜访段翰林。除去礼品拜帖之外,自然还带上两包小麻花。
他们是掐准了时间来的,段翰林还没有去上职,很欣喜的请他们坐,又叫下人奉茶来。
他先是问了问唐可镂的近况,又向吴勉说:“我和你唐先生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了。既然来了京城,你就把自己当做我的学生。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说便好。”
段翰林叮嘱道:“你虽然天资聪慧,也算得上是少年英才,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在春闱之前,还是好好在家攻读为好。”
“学生记下了。”吴勉回道。
段翰林往向月牙儿,指着她笑:“你可给我带吃的来了没有?”
月牙儿从礼品里寻出小麻花,放在案上:“如何会忘呢?这是我家新研制的小麻花,以后店里打算卖的,请段翰林尝尝鲜。”
段翰林看了看天色,说:“好好好,今日的点心算是有着落了。只可惜今日赶着去上职,就没时间多招待你们伉俪。你们先同我家夫人说说话,我赶着上职去。”
说完,他拎着那包麻花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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