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因进府的时候,已是正午。丫鬟婆子们忙着摆饭、传菜,花厅的楠木桌上,满满的都是菜肴。
她的主子薛令姜倚在靠山上,侧身望着庭院里的花树。
花叶早就落了。
絮因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小丫鬟,从席上端起一碗当归生姜羊肉汤,劝道:“三娘子好歹吃一口,身子要紧。”
薛令姜耳边的明珠轻轻晃,转过身来:“一股子药味,我吃不下。”
是了,本就是药膳,如何没有药味呢。两月前,薛令姜与赵三爷争执一场,竟然落了胎。缠绵病榻整整一月,连病也去了半条。许是心中有愧,赵三爷命厨房备了好些珍贵药材,日日送药膳来清萱阁。起先薛令姜还吃两口,如今却是再不肯动了。
絮因叹了口气:“三娘子,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老夫人想想。她若泉下有知,知道您这样糟践自己,不知怎样心疼呢。”
她口中的老夫人,乃是薛令姜的祖母张氏,要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风风光光的将孙女儿出嫁。却没撑到薛令姜回门,便撒手人寰。
听絮因说起祖母,薛令姜眉心微动:“我不吃这些难闻的东西,你叫厨房熬一锅清粥来。”
絮因有些为难,赵府的规矩和薛府不同,只有一个大厨房。各房吃食都是由厨房烹饪,而后送来的。前两天她亲去大厨房问了,人家说赵三爷发了话还定了食谱,不肯给除食谱之外的东西。
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小人。絮因心里恨起来,不就是看老爷太太都不待见自家小姐吗?给了根鸡毛令箭,还真抖起来了。
但这话又不能直说,免得伤了小姐的心,絮因柔声劝:“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功夫,娘子岂不饿坏了?还是略微用些吧,这薏仁粥如何?”
薛令姜直皱眉,冷笑道:“好好好,如今我想吃点什么都不行了!”
听了这话,一屋子人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絮因忽然想起带回来的花卷,心想死马当活马医罢,说:“娘子别急,我在外头买了些新鲜点心,您要不要试试?”
静了一会,薛令则长吸一口气,往后靠在椅子上:“拿出来看看。”
絮因出去向丫鬟讨了一个青瓷盘,将买回来的花卷摆好,再掀帘子进来。
“那卖的人是个小姑娘,长得清婉灵秀,心思也巧。您看这花卷,不像点心,倒像真花。”
青瓷盘捧上来,叫阳光一照,衬得花卷更小巧玲珑。碧玉与雪白重重叠叠,一瓣一瓣舒展开来,真像娇贵的花儿。
旁边的小丫鬟用碟子盛了一朵,呈给薛令则。
薛令姜轻轻咬了一口,软而劲道,比寻常馒头多一丝清香。
还成。
见她终于用膳,絮因长吁一口气,逗趣道:“那丫头还画了张怪模怪样的画,贴着作招牌,我瞧着好玩,买了回来。”
说完,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将画展开来。
“噗嗤”一声,薛令姜竟笑出声来。
这是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这样笑。
絮因看了眼那怪模怪样的狼,心里有些欣慰。
如果月牙儿在这儿,就会告诉她们,这才不是狼。
这是比狼更神奇的——水墨哈士奇。
众人一齐笑起来,引得看门的小丫头都好奇的往里探。过了一会儿,笑声方停了。
薛令姜又尝了口金玉花卷,品味道:“样子好看,味道也算清冽。只可惜用的材料一般,损失了一些滋味。她该多放些糖。”
絮因端着盏茉莉花茶,上前道:“娘子不知道,他们外头的人家,糖是稀罕物。家里有几个钱,恨不得饭上都撒一层糖。”
“原来如此。”薛令姜接过青瓷盏,浅呷一口:“你寻两瓶上好的玫瑰蜜,再拿些蔗糖,给那卖点心的丫头送去。对了,再带些今年新收的面粉,要上好的,叫她重新做一份送来。价格上,也别亏待她。一个小姑娘,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怪不容易的。”
主子发了话,自然得漂漂亮亮办好。絮因一口应承下来,待伺候完薛令姜午睡,出府寻人的时候,却有些发愁。
热热闹闹的长乐街,哪里还有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风吹下来几片树叶,有一片正打在月牙儿身上。她把小板凳拖出来,放在屋檐下坐着,午后的阳光被秋叶剪裁成破碎的金黄,将小院照得很亮。
在月牙儿面前,摆着一只装满水的木盆,和一只大陶罐。陶罐原本的用途是腌咸菜,例如豆角盐鸭蛋之类的,月牙儿家的这只腌得是咸鸭蛋。咸鸭蛋早就被她取出来了,列在灶台上,总共有七八个。
月牙儿拿着丝瓜瓤,里里外外将陶罐刷干净。好不容易洗完了,她站起来,扭动扭动身子,开始腌豆腐。
准确的说,是腌制臭豆腐生胚。
豆腐是才买来的。她方才回来的时候,路过一家豆腐坊,听见一阵打骂声。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男人在打她女儿。
挨打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一声也不肯,只用手护着脸,任凭他爹打。
打得疼了,身子会颤抖一下,然后缩得像刺猬一样。
月牙儿看见了,有些心疼。
看热闹的人多,却没谁去劝的。大概心里想着,爹教训女儿,天经地义。
月牙儿本想就这样走去,毕竟她现在孤女一个,自身难保,实在没有逞英雄的本钱。
一双脚已经走过那家豆腐坊,却又停了下来。
她叹一口气,心想,穿越到这年头,她迟早会被这心软的毛病害死。
不由自主的,月牙儿上前挡住男人即将落下来的巴掌。
男人愣了一愣,恶狠狠道:“哪来的臭丫头,给爷滚开。”
月牙儿有些发憷,但转念一想,我好歹是巴西柔术黑带,硬是没松手。
“她做错什么了?被你这样打?”
男人见她是个小姑娘,语气很不客气:“老子自家的事,要你管?走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见月牙儿不让,男人气得上手来拽她。
他的手碰到月牙儿的时候,月牙儿反手用手肘勾住他的脖子,紧接着就地一带。
借着月牙儿自身的重力,男人竟然该她摔在地上!
月牙儿叹了口气,心想这样总可以好好说话了。
果然,男人爬起来,拍拍手上的泥,虽然嘴里仍是骂骂咧咧的,却不敢和月牙儿动手了。
“你们看我丫头做的好事!老子好好的豆腐,叫她祸害的,都发霉了!”
男人说的乱七八糟,讲几句事,又骂几句娘。月牙儿好不容易听明白了。
原来这男人叫辜大,他女儿辜瓶儿昨天没把豆腐卖完,剩了一些,今年就发霉了。
这么点儿事,至于这么毒打自己女儿吗?
月牙儿眉头紧锁,拦在辜瓶儿身前:“你别打她,这坏了的豆腐,我就买了。”
“当真?”
“当真。”
商议之下,月牙儿今天卖花卷的钱,全给出去大半,买回来一缸霉豆腐和好几斤好豆腐。
看热闹的人啧啧称奇。
“这丫头真败家,花钱卖坏豆腐。”
任凭人家怎样风言风语,月牙儿都没放在心里。
你们懂什么,她心想。要知道,后世闻名的青方腐乳,相传就是源自一缸坏豆腐呢。
月牙儿以前拍寻访美食VLOG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故事。
说是康熙年间,有一个落榜的考生王致和,一边读书,一边靠家传的做豆腐手艺谋生,有一天疏忽了,剩下一担豆腐没卖完。等回过神来一瞧,好家伙,全坏了,雪白的豆腐竟然成了青黑色。坏了的豆腐,该丢掉。可王致和穷呀,他心疼钱,变着法儿的想怎么吃这样的豆腐。最后他用盐把豆腐腌起来,过了几天,硬是顶着臭气吃了一口,味道竟然还成,人也没吃死。后来逐渐改良,就做成了名小吃臭豆腐。此臭豆腐非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而是更像一种青黑色腐乳,曾在四九城风靡一时,据说连慈禧太后都喜欢,赐个了文雅的名儿,青方。
陶罐洗好了,月牙儿先把臭豆腐上的一层绒毛剃干净,过了一遍水,整整齐齐的码在罐子里,放盐腌着。就算大功告成。
这时她看了一眼天,时辰已经不早了,邻居家有炊烟升起。月牙儿吃力的将罐子挪到阴凉的角落,走进厨房准备晚饭。
饭早就煮上了,蒸在灶上,嘶嘶冒着白烟。米柴火烧出来的饭,有一种独特的香气。时间刚刚好,月牙儿揭开盖子盛出来一瞧,锅底还有焦黄的锅巴呢!
她忙着将买回来的猪肥膘切成小块,而后下锅。白色的猪肥膘块遇火炙烤,体积渐渐缩小,染上一层焦黄,脂肪的香气顿时充盈于室。
等猪肥膘缩成油渣,月牙儿才不紧不慢的装了出来。油渣和熬出来的猪油分别放在两个小碗里。
滚烫的猪油往柴火饭一浇,刺啦啦的响,香的要命。
再倒一勺酱油,细细拌好,就到了油渣该出场的时候。金黄酥软的油渣盖在猪油拌饭上,勾得人食指大动。
月牙儿甚至觉得,她能吃三碗!
她正打算就锅吃,好少洗一个碗,忽听见外头有人喊:
“月牙儿姑娘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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