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黑字将赌约写下来,月牙儿走出赵府的时候,天色已晚。
来时无人愿搭理,走时倒是有人看热闹。有几个小厮样的人在一边指指点点,想来她同赖妈妈打赌的事已经在下人间传遍了。
就是再好性儿,叫人这样嘲讽,也难免不悦。月牙儿又不是泥人儿,心里窝了火,连步子都走得急些。
等她到了双虹楼,吴勉已经坐在那儿等。
这时候茶肆里的人并不多,大都回家吃晚饭去了,因此茶博士也得闲。她前脚跨进双虹楼,后脚于云雾就从柜台里钻出来招呼。
他在生意场上混管了的,才看一眼月牙儿的脸色,便知趣的不问赵府事。只招呼月牙儿和吴勉上他家吃饭去。
于宅离双虹楼不是很远,约莫走过两座小桥,就到了。
两扇门一打,肉的香气就扑面而来。于云雾朝厨房喊一声:“芸娘,来客了。”
里头那人应了一声,迎出门来。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家常衣裳,鬓上簪一根金钗,瞧着就很利落。
“这是拙荆,钱芸娘。”于云雾引见道:“这是萧姑娘、这是吴小哥。”
芸娘语速快,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语言:“老漂亮的小姑娘和小哥,一看就有福气。进来坐,菜就好了。”
行过粉墙围住小天井,便是于宅的堂屋。方桌已经摆好了,半旧的木材,却很干净,一点儿油腻也没有。
于云雾笑道:“来者是客,萧姑娘、吴小哥,你俩请上座。”
“我们上门打秋风的,哪有坐主位的理?”月牙儿婉拒。
少不得彼此客套一番,芸娘嫌啰嗦,压着月牙儿的肩膀让她坐:“你就坐这里,咱们姐妹好好说话。”
她力气还真不小,月牙儿坐到小杌儿上,有些惊讶:“嫂夫人倒挺有手劲的。”
于云雾笑着接话:“那是,她可是屠户家的女儿。我可不敢惹她,不然拿把杀猪刀砍我跟剁菜一样。”
“编排谁呢!”芸娘嗔怪的看他一眼:“还不到厨房去,帮着把饭菜端过来!”
于云雾起身,拍一拍吴勉的肩膀:“珍惜现在。”
吴勉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等他想清楚想辩解,可于云雾已经自顾自往厨房去了。
他偷看月牙儿一眼,发现她正和芸娘说话,半点没察觉。吴勉不自然的将目光移开,悄悄红了耳尖。
菜一样一样捧出来,四样下饭菜,一碗烂肉粉汤,每道菜用的都是猪油,充分彰显了芸娘的身份。其中有一道红烧狮子头,取新鲜猪瘦肉同肥膘,切成细细的肉糜,揉成小团儿。蒸制时需往肉丸下垫一叶青菜,最是清新解腻。
芸娘又张罗着拿来一壶菊花酒,用温水烫着,倒了四盏儿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吃吃喝喝一场,月牙儿方才心里的那股子气渐渐消了。回想起自己的举止,她忽觉得有些好笑。
她怎能把往日大小姐的脾气搬到这时代来?今非昔比,身份境遇千差万别,她就是把自个儿气死了,也没谁会在意。尽管自己常常自省,但还是有些娇气了。像今日对上赖妈妈,争强好胜的心思一上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怎能让人家三娘子替她作见证呢?若自己的手艺胜过赖妈妈,那么是赵府没脸,赵府丢脸,三娘子也未免脸上有光;若自己输了赌约,那是三娘子没有识人之明,也丢了三娘子的脸。横竖说起来,对三娘子都不大好。
这样毫无利处,只为争一时之气的赌约,三娘子竟许了。她对自己可真没话说。
月牙儿思及此,心里有些感激,事已至此,她怎样都不能辜负了三娘子这一番情谊。
酒足饭饱,月牙儿的脸上终于见了笑意。她同于云雾商量了一回,约定糖葫芦的方子直接以十两银子卖给他,自己保准教会。还有一个条件,月牙儿想在双虹楼檐下摆摊子,好歹给自己挣片瓦。她也不白要这好处,愿意拿出五两银子做租金。
于云雾心里盘算一番,这样一来,自己可谓是空手多了一个方子,且结交了一个朋友。这姑娘年纪小,但的确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样的合约,谁会不答应呢?
他给月牙儿和吴勉斟上半盏菊花酒:“萧姑娘够义气,我哪里有什么不答应的?只是我家小店好歹也是个茶肆,上上下下养着这些人。还望萧姑娘不要教我为难就好。”
这就是说,不能在双虹楼屋檐下卖和双虹楼一样的东西。月牙儿闻弦知意,举起盏儿来,痛快道:“这是自然,我怎么也不能在西施面前捧心不是。咱们一定能双赢。”
眼看气氛大好,月牙儿趁势将她与赖妈妈的赌约说了出来。
等她一五一十说完,于云雾皱眉道:“赵府的赖妈妈,我也听说过,她做酥油泡螺,可是一绝。少说也有二十三年了吧,确实是个老师傅。”
“恕我直言,”于云雾问道:“萧姑娘是有家传做酥油泡螺的方子?”
静默许久的吴勉忽然开口:“我从来没听说,你家还有这种方子。”
月牙儿微微侧过脸来,笑吟吟看着他:“从前没有,不代表今后也没有。”
她索性将放在一边的食盒提上来,揭开一瞧,拿出一碟儿酥油泡螺来。
“这是三娘子赠我的,好让我做个参考。试一试?”
其实一碟儿并不多,只有六个。月牙儿之前还吃了一个,是以这碟儿酥油泡螺看起来,少得可怜。
于云雾笑说:“这倒不用了,这东西金贵着呢。我们家一年到头也买不了几回,你带回去慢慢品吧。”
至于吴勉,他本就不好甜食,所以只扫了一眼,继续在脑海里搜寻他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会做酥油泡螺的。
“尝一个,味道真的不错。”月牙儿的殷勤,好像这碟儿酥油泡螺是她亲手做的,而非赖妈妈做的一样。
正说着话,芸娘看过仆妇收拾家伙儿,掀帘子进来:“什么好东西?见者有份,给我吃一个。”
她径直拿起一个吃了:“这泡螺儿做得好,又甜又润。”
于云雾正想拦,没来得及,便扶额道:“总共没几个你还吃了,人家萧姑娘还要研究的。”
“没事。”月牙儿饶有兴致道:“芸娘,你说说看,这酥油泡螺儿你吃出了什么味?”
“奶味和甜味,怎么啦?”芸娘二丈摸不着头脑。
月牙儿往前倾一倾身子:“想当一个好厨子,必定有一条好舌头。像学音乐的人听见丝竹声,会下意识的分辨奏乐用的是箫还是笛。我吃东西,也会分辨里头用的什么料。”
“奶味自当源自牛乳,甜味是蔗糖之甜而非蜂蜜。油酥味道浓厚,只有羊脂才有这种感觉。所以论主要原料,不过这几种。”
芸娘笑道:“你这张嘴可真刁。我娘家卖猪肉,最不喜欢这种客人。新不新鲜,一眼就瞧出来了。”
月牙儿看一看她,又望一望于云雾: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年纪轻,不知道该往哪里买牛乳和羊脂,所以想问一问。”
芸娘接话道:“羊脂我倒晓得一家,至于牛乳。”她走过去按住于云雾的肩:“你知道哪家卖牛乳的?”
于云雾皱眉道:“做泡螺儿的牛乳,自然要上好的。听说赵府里专门养了一只奶牛。”
月牙儿点点头:“三娘子同我说了。可到底是那赖妈妈手下人养的,我也弄不着。”
于云雾的手轻轻叩着方桌,说道:“我倒想起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他还养不养牛。”
“于大哥只管说,我寻一寻便知道了。”月牙儿忙道。
“那人姓鲁,都叫他鲁伯。他家住得远,只怕你记不住。”于云雾清了清嗓子,念道:“过关帝庙大街,往东越过河曲,见一长堤,堤上载柳树。向右走一里路,得见到绿荫间有两人人家,便往曲廊里头折。尽头处有一件茅屋,篱笆上缠了丝瓜得那家就是。”
他起先说什么关帝庙大街、长堤,月牙儿还留心记着,等听到后来,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时候又没有导航系统,要找准路简直是一件大麻烦事。于云雾将地址说的那样清楚,言下之意怕是让自己寻路去。
月牙儿苦笑道:“于大哥,你莫不是消遣我吧。这谁记得住呢?”
于云雾哈哈大笑。笑完了才道:“这倒有些麻烦,我这几日事多,不好领你去。”
他接着说:“我倒是可以用笔给你写下来,可你识字吗?”
月牙儿谦虚道:“略认得几个字。”
于云雾点头:“我听你说话,就像有见识的。不像我们家芸娘,河东狮一样。”
他后头几个字随放低了声音,但芸娘还是听见了。一时发恨,打了他一下:“说什么呢!”
于云雾连连告饶,芸娘又拧了他几下,方才放过他,起身道:“我去找笔墨来。”
芸娘转身正要去,却被吴勉喊住了。
“过关帝庙大街往东,越过河曲,沿着长堤向右走一里路,有人家处往曲廊里头折。走到尽头有一间茅屋,篱笆上缠了丝瓜的那家就是。”吴勉抬眸望向于云雾,语气淡淡:“是不是?”
忽然一静。
月牙儿一双杏眼瞪得溜圆:“这你也记得住?”
“还好吧,”吴勉说:“在外头跑久了,都记得住。”
于云雾连连摆手:“我只听一次,可记不了这么清楚。”他转头向月牙儿道:“你身边有个好记性,倒省纸笔。”
月牙儿望着吴勉笑:“你真记得住?那我就不打劫于大哥的笔墨了。你回头多念几遍给我听,我也一定能记住。”
“行。”
货源问清了,月牙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方才落下。她同于家夫妇又吃了两盏儿酒,说了些话,方才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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