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盛闻醒过来, 早就已经黑天了。
他睁开眼,卧室没开灯,安静、漆黑。
睡了一下午,大脑灌了水银一样沉重,脑仁发疼,一时半晌分不清这到底是还在做梦, 还是已经回到现实……窗外隐约听得见呼啸而过的车声, 盛闻清醒过来。
他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的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一片深青色, 和上面金色的肩章。
从枕头底下, 盛闻摸索出手机。
——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盛闻又倒头回去——这个点了,除了继续睡,也没有别的能做的了。明天星期一,还要上课。
他躺在床上一动没动。
但突然, 忽然记起什么似的, 盛闻猛地翻坐起来,顾不上拖鞋, 踉跄着摸黑去开了卧室灯——等一下子亮得刺眼, 他眯缝着眼皮, “哐”地扯开椅子, 从他得有好几年, 或说自打买了就没用过的彩铅筒里倒腾出几支铅笔,随便撕了张本子纸,用青色彩铅在纸上杂乱地涂了一片背景, 然后改换金色彩铅,画了一个围成环的六金星标志。
金星上面还有一艘金色舰船,但盛闻画画水准极烂,根本画不出来,他揉废了几张纸,最后在六金星上面画了一艘窗户很多的小船。
这是他在梦中唯一记得的东西。
如果不画下来,到明天,甚至几个小时后,他都会再忘得一干二净。
他做过很多梦,但所有梦到第二天都会荡然无踪。
盛闻看着这张画看了半晌,深喘出一口气,慢慢起身,折起画把画夹进了属于“林真”的病历本。
他不知道他现在是种什么心情。
自从上午2号问他——你怎么证明你真的是你?
像陡然一块巨石兜顶砸向他,压得他喘不上气,他有一种极深的背叛感——但他说不清楚是他背叛了别人,还是谁谁背叛了他,或说这本是种双向背叛。
只是画了张画,盛闻背后渗满冷汗。
他去喝了杯水,没有关灯,重新躺回了床上。
他闭眼闭了半晌,又突然睁眼,从旁摸过手机。
明天是星期一,他给老张发了条请假短信。
-
星期一早上,早自习都快下课了,卓一峰还没看见盛闻来,手机藏在桌肚底下,偷偷给王洋发微信:洋儿,盛哥哪去了?一早上都没见人。
王洋回挺快:盛闻今天请假了。
卓一峰:为什么?生病了?
王洋:不知道啊,今早盛闻跟我说不用帮他带午饭了,今天他请假,但盛闻没具体说去干嘛,可能是有事吧。
“宏发银行是吗?”出租车师傅说,“到正门了,我给你停这行么?开门小心后面来的车。”
“好,”盛闻收好手机,看后视镜打开车门,“谢谢。”
“哎,不客气。”
盛闻下出租车,径直进了宏发银行正门。
他今天没带几样东西:就一块手机,一张宏发银行的眼银行卡……还有林真的身份证。
直到今早,盛闻准备翻出自己身份证来银行的时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身份证。
盛闻是每天都过得懒懒散散,在学校混日子,不会天天整理东西,但也远远没有懒散到能把关键证件随地乱丢的程度,而过去两年,盛闻既没有出去旅游过,也没有离开过S市,需要身份证的高考报名现在还没有开始——所以这两年,盛闻根本没有他见过他的身份证的印象。
盛闻没有身份证。
或说他不是没有身份证,是林真的身份证,就是他的身份证。
如果他没有身份证,他连S市都来不了。
两年前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盛闻想不起他是怎么中考的,也想不起他怎么会从H市第三人民医院出来。
医生并没有说他有失忆的可能性。
“您好,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银行服务人员上前问。
盛闻摸了摸口袋里的两张卡,指肚有层薄汗:“我是来查一查我银行卡最近几个月的转账记录的。”
“交易记录是吗?”服务人员笑道:“您可以下载网上银行,在线上查询……”
盛闻看着她:“我想查的不是交易记录,是这两年一直每个月都给我转账的那个人是谁。”
服务人员愣了会——大概是这种每个月都收钱,钱还来自于不知名好心人的好事极其罕见。
“好的,先生,”她笑道,“那您去3号柜台排队办理一下吧,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星期一早上,来银行办业务的人不多。
很快排到盛闻,盛闻把卡递进去。
柜台工作人员接过卡,也愣了下,他对盛闻笑了笑,把卡递回来:“您稍等一下,我联系经理来处理您的业务。”
盛闻没听懂:“为什么要经理来?”
工作人员态度和蔼:“您是我们银行的核心客户,您等一分钟就好了。”
的确一分钟,一个经理打扮的男人匆匆过来,对盛闻笑道:“盛先生,您这边来。”
自从进了银行,盛闻见过最多的表情就是笑容。
盛闻有种不妙的预感,跟着经理一起进了一间高级客户接待室。
“您坐——盛先生,您想喝点什么吗?”
盛闻不是拘束的人,他沉默了一会:“不用了,谢谢,我就是想来银行查一下是谁每个月都在给我打钱。”
这次怔忪的换成经理了,他是真情实意地愣了会,试探性问:“您是忘了吗——两年前,我们还见过面,您还对我有印象吗?”
盛闻:“……什么??”
经理:“我是从H市支行调到S市的,两年前就是我帮您办的出院手续,您没有印象了吗?”
盛闻沉默住。
他没有印象,甚至连有人帮他办过出院手续都不记得了。
“您不用多想,不记得也正常。”经理连忙打圆场。
“您这次的业务,”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您是完全没印象了吗?”
盛闻叹了口气:“完全没了。”
在盛闻记忆中,他爸妈早年离异,后来又都出了国,留他一个人在国内,但每个月都还有一笔大额生活费——但根据医生的说法,他记忆里的事完全都是子虚乌有,他爸妈没有离婚,他出了意外,躺在医院里,他爸他妈交不起后续医药费,就举家搬家,查无此人了。
而医生和经理的说法是一致的,不是他们在撒谎,是盛闻的记忆出了问题。
那边经理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沓密封的文件袋。
他一边关上门,一边向盛闻说:“盛先生,您可能是不记得了,但具体地说,每个月给您汇款的单位不是个人,而是我们银行的私人基金项目,其中一个要求就是要我们银行在每个月第一天的晚上十点,给您准时汇款二十万,这是具体文件,您可以自己看看——但因为客户的私人信息是保密的,所以这里面没有,我们也不能向您透露这位办理私人基金的大客户的个人信息。”
盛闻接过牛皮袋,倒出文件纸的页头。
——“A基金”。
“基金名字叫A?”盛闻听见自己问。
“对的。”经理回答:“蛮怪的对吗,但还蛮独特。”
盛闻抬头:“里面有写,一共要给我汇款多少年么?”
经理点点头:“有的,在后面,您看看——汇款年限是六十年,但因为考虑通货膨胀,所以前二十年给您的月汇款款额是二十万,中间二十年是四十万,最后二十年是六十万,您在这六十年在我们银行的预储蓄金额一共是两亿八千八百万。”
这不单单是笔钱,对普通人来说,这根本就是一笔巨额的诱惑。
盛闻却猛然萌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有人想把他在这里困六十年。
或说困他到死。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念头,他既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猜不出那人破财做这种事的目的——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而已。
盛闻缄默了许久,才问:“每个月月初晚上十点,我同时还会收到另一家银行的汇款,这么说,那家银行应该也是出于基金项目要求么?”
经理愣了一下:这种汇款数额,基本不可能是助学项目……居然还有两个,那他估计盛闻十有八-九是哪家上市公司老总的儿子,被流放出来锻炼,每个月亲爹亲妈都准时给匿名打款,以防儿子在外头饿死。
“具体的情况还是需要您去那家银行亲自确定,”经理谨慎道,“但如果是每个月都分秒不差的按时汇款,十有八-九是银行的项目,人是没办法完成这种操作的。”
其实盛闻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我知道了。”他起身:“谢谢。”
-
中午十一点,盛闻拎着袋麦当劳回了家。
回卧室,他躺倒在床上,好半晌,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
——那是林真的身份证。
从宏发银行出来后,盛闻去了就近的派出所。
林真这张身份证是真的,而档案信息对应的就是他本人。
他在两年前改过名,从林真改为盛闻,但是没有办新身份证。更具体地,怎么改的名,因为不是在S市的派出所办理的,当地的派出所民警也不清楚。
像人生产生了裂缝,裂缝那头是林真,而裂缝这头是盛闻。
盛闻对“林真”毫无归属感,他甚至对承认自己是林真有种强烈的排斥感——他不是林真,他是盛闻,从小,从出生,他就叫这个名字,他从来没有改过名,因为林真根本不是他。
——那林真的生活呢?
高二,一中学生,在一班,班主任是老张,认识一票哥们儿,王洋,卓一峰,徐光承,整个仿佛懒洋洋地在夏天阳光底下晒太阳一样的高中生活,属于他么?
要不属于林真?
如果他不是林真,那林真在哪?
盛闻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虚幻感。
但不是怀疑环境,那种感觉是——所有人都是真的,而他是假的。
不知道怎么,盛闻又打开了电脑。
他知道所有答案可能都在“我的世界”里,而如果和2号见面,2号极有可能又“帮”他发觉一些连他根本都没有注意到的事,但盛闻还是没有登录“满月夜”。
原因十分简单:2号不适合当作排遣压力的对象。
如果让一个普通人拥有听到别人在想什么的能力,恐怕他想听的,在意的,只有一些你是怎么看我的,你是不是讨厌我,你跟谁谁谁说过我坏话这些鸡零狗碎的屁事,还极有可能因为控制不住听到太多人、太杂乱的心声导致心理崩溃,但2号却表现得极为从容,甚至能从三言两语中洞察出连谈话本人都没有觉察到的事实。
目前盛闻只有两个选择:满月夜和老师老师再爱我一次。
说实话,每次看见“老师老师再爱我一次”这个名字,盛闻都有种隐秘的羞耻感。
不知道是谁起的。
这次登录,玩家掉落在地毯上。
从默认的玩家第一视角中,盛闻看见一截白色流理台,流理台后是高大……虽然是三头身,因为玩家趴在地上,显得十分高大的裴四老师。
裴四似乎见怪不怪,仅手腕微顿,又继续冲茶了。
玩家从地上爬起来,而盛闻开门见山:“裴四,你是真人么?”
裴四的心情条没有变化,始终是白色,气泡也是白色。
「你觉得呢?」
盛闻:“我觉得是。”
裴四没有否认,给自己倒了杯茶:「那就是。」
盛闻猜到了。如果2号是真人,那么1号和裴四也极大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但这一点极容易被掩盖,让人以为是游戏剧本的设计,如果不是2号能直接读心,盛闻也发现不了这一点。
盛闻沉默了一会,突然问:“我的茶呢?”
——他知道玩家不能喝茶,但是跟裴四说话,他就想问这句话。
就好像是种习惯,而他早就问过无数次了。
……但如果真的问过无数次,那这人到底得多冥顽不灵、四六不通,才能这么多次都坚持不给别人倒茶。
裴廷掀眼皮瞥了眼盛闻:“自己倒。”
“算了,不渴,我不喝了。”盛闻熟悉地给自己找台阶下,自觉找了个地坐下,“我想问你个事。”
裴廷:“什么?”
盛闻想了会,慢慢道:“如果你有一份工作,而这份工作对你来说很重要……怎么重要呢,就是你可能对这份工作有很强的责任心,你不能放弃,但这份工作可能吃力不讨好。如果提供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不用去工作了,当一个米虫,每天都有人养你,而你什么都不用做,这份工作也不用做而且不能做,你只需要天天快快乐乐当米虫就行了……”
他顿了下:“你会怎么选?”
找出“林真”是怎么回事,找出“我的世界”的蹊跷,直到要么一切水落石出,要么他把过去的事全都记起来了——或说什么都不管了,继续做一个高中生该做的事,等“我的世界”玩腻就卸载了,以后上大学、工作,面对新的未来……
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裴廷没有说话,神情淡淡,慢慢啜着茶。
盛闻:“……语音没输入进去?你刚刚听见我说话了么?”
“我会选前者。”裴廷抬眼:“但我的选择并没有参考价值,绝大多数人都会选后者,事实证明,从众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师生日常:
我茶呢我茶呢我茶呢
自己倒自己倒自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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