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003

    雷克斯从没想过他会再睁开眼睛。

    他的命运早在他几岁时，他就知晓了。

    狼狈地流窜一生，孤独死去，或者被举着火杖的人们绑上刑架，在火光中死去。

    像他母亲。

    雷克斯清晰地记着他母亲被绑上刑架，在火光中，在黑烟中，在欢呼中，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和像一张纸被点上火，被焚烧得变形的肢体。

    他父亲死得早，他母亲这一辈子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事。

    她是个温驯的女人。

    但她生了一个半兽半人、不伦不类的怪物。

    于是人们持着刀剑火炬蜂拥而至，嘶喊着必须要烧死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女巫，是恬不知耻，用身体和魔鬼做交易，还生下这么一个怪物的女巫！

    处死这个女人，再处死她的怪物儿子！

    马蹄声、喧杂声、刀枪铿铿锵锵的碰撞声愈来愈近，人们义愤填膺，Rex觉得恐惧。母亲把他推进狭窄的地窖，在地窖顶流着泪看着他：“你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雷克斯躲在人群远处，亲眼看了一场他母亲的死刑，上千人的狂欢。

    他的未来在火光中映现得清清楚楚。

    他的母亲因他而死，而终有一日，他也将因自己而死。

    但怪物……生来就是为了去做尽那些受人唾弃、被人恐惧，人人恨之入骨，生则欲之死的事的。

    母亲死那一年，雷克斯八岁。

    十一年后，雷克斯又回到了这个他生活过八年的村庄。

    他并不觉得他属于过“人类”。比起“人类”这个高不可攀的词，他只是一头背着仇恨的兽类。

    十多年前年轻体壮、把母亲绑上木柱的男人都已经两鬓发白，Rex撕开了他们的胸膛；十年前搬送木柴，在欢呼中扔出火折子的女人，Rex咬断了她们的脖颈。

    他用一把火点燃了整个村庄。

    十多年前记忆中人墙幢幢，人人仰脖抻颈、摩肩接踵地赶来看火刑的村庄，其实只有百余人。

    大雪中，雷克斯背着刀伤往深山中走。

    他腿上、肩上的刀伤都深可见骨，右臂骨折，肋骨骨折。

    大雪封山，他也活不久了。

    但雷克斯想，死在风雪中，等明年春暖花开，冰河解融，让虫鸟啃噬完他的尸体……是他想过的，最好的结局。

    -

    代表盛闻的玩家小人还拿着刀蹲在湖边。

    但盛闻的游戏视角并不受玩家小人限制，他切回第三视角，把地图拉回不远处的洞穴……然而洞穴里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1号还是跟断气了似的，躺在他校服底下一动不动，圆圆的小脸上眼皮都没稍动。

    盛闻又看了一眼右上角的消息栏。

    消息栏里消息刷得飞快：

    「1号在听声音。」

    「1号没听见。」

    「1号更疑惑了，他想睁眼。」

    「但1号忍住了。」

    「1号又偷偷闻了闻你的外套。」

    夹杂着几条别的：

    「恭喜您升到1级！」

    「现已解锁“语音录入功能”！」

    但没几秒就被迅速刷上去了。

    「1号现在十分疑惑。」

    「1号等了13秒，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

    「1号没有看到人。」

    「1号又等了7秒，把你的外套也掀开了一道缝。」

    「他偷偷摸摸地往外套里面看了一眼。」

    盛闻从来没玩过这种游戏：开局给一个小人，跟种花种草一样，随时向玩家播报小人的去向动态……这款盗版Mc是款养纸片人的小游戏？

    盛闻没玩过养纸片人的游戏。

    养纸片人的游戏女玩家为主，也基本都是手游，占内存不大……盛闻也委实没有对着一手机屏幕喊儿子喊老公的特殊癖好。

    右上角消息还在鬼鬼祟祟地刷：

    「1号发现自己没有穿衣服。」

    「他愣了一下。」

    但……似乎确实稍微有那么一点可爱。

    盛闻放回手机，点了下山洞：“去这里。”

    山洞和湖边离得不算远，盛闻小跑回山洞。

    游戏做得很逼真，盛闻看见自己校服衬衫的前摆颜色深了一些，似乎是被湖水打湿了，运动鞋上因为在雪地上奔跑，堆着松松散散的雪。

    这款游戏乍看很烂，但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细节。

    没等跑到洞口，消息栏又刷出消息：

    「1号听见脚步声，马上闭上了眼睛。」

    「1号开始装睡。」

    「1号又想起什么，从你的外套底下探出手，把尾巴摆回了你离开前的位置。」

    「他很冷，也很饿。」

    1号的设计像是人工智能。

    盛闻想着，走进山洞，点了1号一下。

    1号头顶出现一个选项：

    「吻醒」

    盛闻：“……”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选项。

    盛闻没点“吻醒”，在选项条旁边，他看见多了一个小麦克风标志，像是微信语音录入的那个标志。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的消息里，刷过去两条什么“解锁语音录入功能”的系统公告。

    ……跟纸片人说话，要语音干什么？

    语音转文字功能？

    盛闻蹙了下眉，用鼠标点住了那个麦克风标志。他凑近电脑，试探性地说了一句：“Hello？”

    “盛闻”头顶多出一个白色小气泡，里面：“Hello？”

    哦，这样。

    但是地上的1号并没有反应。

    盛闻瞥了眼1号的状态栏……饥饿值跟卫生值已经见底。他不知道这个游戏有没有“饿死”和“脏死”的结局，但从此前开局就让1号濒死的游戏制作方尿性来看，说不定真的会有。

    盛闻点住麦克风：“饿吗？”

    但1号还是没有反应。

    盛闻皱着眉，点击走到1号身边，蹲下：“Hello？在吗？回复指令，饿不饿？需要洗澡吗？能识别我的输入信息吗？”

    在男人进山洞前，雷克斯就放弱了呼吸。

    从那人在雪地上走动，鞋底陷入雪中的声音听，这是一个身高在六英尺左右，身材较瘦弱的男人。

    他右臂、三根肋骨骨折，但只要男人走近他一英尺之内，雷克斯就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在一眨眼之间把男人开膛破肚。

    他身上盖着一件属于人类的衣服，但并没有人类的气息。他身上的血被简单擦拭过，伤口被布条帮助，用药品处理过……这一切可能都是山洞外那个男人做的，也可能不是。但是不是，对Rex来说，都不重要了。

    城中到处都是征集猎人活抓他的千金悬赏。

    雷克斯没想过他会活下去，他也不需要活下去。

    十多年前，他就早该死了。

    他会杀死这个猎人，再杀死自己。

    衣料下，他露出利爪。

    他依旧闭着眼，獠牙微动。

    男人在向他靠近。

    雷克斯冷静地计量着男人和他之间的距离。

    几英尺外，男人忽然停了：“Hello？”

    少年的嗓音。

    猎人一边说话，一边向他走近，蹲下，离他很近，毫无防备的咫尺之距：“Hello？在吗？回复指令，饿不饿？需要洗澡吗？”说着奇怪的话：“能识别我的输入信息吗？”

    雷克斯猛然睁眼，利爪擒向猎人手臂。

    猎人提着一把短匕。

    “铛！”

    匕首落地。

    猎人被按倒在地，后脊挫上粗粝的石子，双臂被死死地钳在腹前。雷克斯露出尖牙，朝猎人脆弱的脖颈狠狠咬去！

    从头到尾，猎人动也没动。

    盛闻看着电脑屏幕，嘶了口气。

    好、好可爱。

    右上角挂着几条消息。

    「1号向你扑去。」

    「1号打掉了你的匕首。」

    「1号扑倒了你。」

    电脑屏幕上，两个三头身小人叠在一起，1号的两只小手又变得跟猫爪爪一样，按着盛闻的手，短短的腿跨坐在盛闻身上，软软的尾巴不幸被盛闻压住了一截。

    1号衣服都没有穿，脑袋瓜凑过来，离盛闻离得很近。

    雷克斯停住了。

    不是因为不忍心，是因为他发现这个猎人……没有心跳。

    没有人类的味道，没有人类的体温，连脉搏心跳都感受不到，也听不到呼吸声，像安静的幽灵。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少年看上去甚至比他还小，他钳着少年的手，少年的手指手掌上都没有粗糙的猎人惯有的茧子，倒是像从小养尊处优，鼻梁上原本架着一副银边的镜子，被他撞得凌乱。

    少年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上衣，被他滴上脏污的血。

    雷克斯声带破碎一样嘶哑地问：“你是谁？”

    “好可爱。”少年叹息似的说，“你眼睛很好看。”

    盛闻调了下视角，明明就一Q版三头身，他居然觉得1号貌美。

    白色的头发到肩膀长，有一双湛蓝的眼睛。

    还有一对白绒绒的猫耳朵。

    夸赞完1号，盛闻用鼠标点了点1号的猫耳朵，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摸耳朵”这种互动选项。

    1号头顶上还顶着“你是谁”的蓝色小气泡，消息栏又冒出两条消息：

    「1号愣了下。」

    「1号感到不快。」

    盛闻：“……？”

    1号头顶又冒出一个新的文字泡，但不知道为什么换成了黄色。

    「你是来杀我的吗？」

    盛闻：“……什么？”

    「你不是人类？」

    1号低头，嗅了嗅盛闻的味道。

    「你没有心跳，也没有气味。」

    盛闻：“？”

    这游戏还带剧本的吗？

    但1号似乎也并不在乎盛闻回不回复他，头顶继续冒黄色的文字泡。

    「你救了我。」

    「为什么？」

    盛闻：“……”

    这他怎么回答。

    不救你，我花八千买的号没了？

    雷克斯喉头鲜血翻涌，胸腔翻山倒海似的疼。他四肢已经冷透，胃内饥饿到反复痉挛。

    他不认识这个少年，但他确定少年不是猎人。

    少年甚至可能都不是活物。可世上既然都有他这种不伦不类的怪物，又为什么不能有没有心跳脉搏温度的异类？

    雷克斯骤地松了手，雪一样白色的眼睫微垂：“你走吧。”

    但少年没动。

    雷克斯勉强着撑身起来，向山洞外走去。大多数伤口已经暂时不流血了，只是他从体力到精神，都到了枯竭的边缘。

    少年依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直到他快迈出洞口，少年忽然出声：“你不冷吗？”

    这款游戏1号游戏的设计应该是人工智能，但可能因为经费不足，运行程序比较混乱。

    居然光着屁股就出去了。

    盛闻瞥了眼1号圆圆的Q版小屁股，心想原来尾巴长在这儿啊。

    盛闻没忍住，点了一下1号的尾巴尖尖。

    出现选项：

    「抓住」

    雷克斯猛地回头。

    他低头，阴鸷地盯着坐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手里拽着他的尾巴，拉了拉，懒懒道：“你别出去了，外面冷，你把我外套穿上，我出去抓鱼给你吃。”

    -

    ASGC10034，Kepler-90h。

    M102负能量试验站。

    数百名军人持械流动驻守哨站，试验站大门底缝覆盖着薄薄的白霜，天空黑沉沉的，无星无月。

    地下第一控制室的门开了。

    几名哨兵停留在门外，一位身形高大的军人走进来。男人肩宽背阔，眉目极深，轮廓冷且不近人情，有鹰视狼顾之相，穿着一身修身的深青色军服，顶扣扣到最上一颗。

    偌大的控制室上百名人员起立敬礼：“执政官！”

    男人并无动色，阔步走向控制台：“进度怎么样？”

    “进度一切正常，D4桥常规稳定……现已成功完成1号试验体的脑电波对接，并取得少量血样组织，已送至基因组进行测序编组……”

    男人停在控制台前。

    一整面墙一样大的放大屏幕上，一个穿着校服衬衫、校服西裤，戴着银边眼镜的男孩子，正拉着一个身量修长，面容俊美，但是光着屁股且长着兽耳兽尾的男孩子的尾巴摇来摇去：“……我去抓鱼给你吃。崽啊，听话。”

    控制台全体人员噤声。

    男人冷着脸看了半晌，轻嗤一声，掀唇道：“伤风败俗。”

    -

    没等到1号冒文字泡，盛闻冷不丁在游戏界面正中间收到一条红色字体的特大字号系统公告：

    「请玩家注意言行举止！」

    「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