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画文站在月下山脚下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觉到有些绝望。
闪着灯的救援抢险车人来人往,救护车附近白大褂的医务工作者忙碌不断,警察在开路拦线,叫喊和鸣笛声此起彼伏。
更可怕的是,摆在遮雨棚下的几张白布,躺着四五个已经永远离开的人,不断有担架担着白布放到这里,看得人浑身发凉。
画文并不怕死人,他曾经做任务也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可此时他却不住地在想,这里面千万别有严禄。
他定了定神,跑过去向警察说明了自己可能是被困人员的家属,翻到了警戒线内,看了看送下来的尸体……没一个穿校服的。
还好还好,那家伙命应该硬着呢。
暴雨还在下,一点都没有减缓的趋势,画文已经被淋透了,伞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他看向这边横摆着的遇难者,有一张白布下面是个很小的躯体,大概只有四五岁,被放在了最角落,雨水打湿了大半。
画文走过去撑开伞,摆在了白布旁,遮住了这双被雨淋湿的满是泥泞的小脚。
他站起来再次看着山的那边,他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等着系统的消息,要是严禄没了,他就在这里找块石头撞死得了。
为什么登出世界还弄得像殉情一样?
画文想给自己找点开心的事,可是被雨淋成落汤鸡,四周人来人往生来死去的,还不如找一块合适点的石头。
“系统,你看那块怎么样?”画文指了指一旁一块雕着“月下山”三个字的巨型寿山石。
系统:【……以五米每秒的速度撞上去就可以致命了,教官大人,您还好吗?其实目前情况还是挺乐观的。】
“我很好啊,”画文轻松地笑了笑,挑了个合适的距离站好了,跃跃欲试,“我好得很,我觉得我可以面带微笑地登出世界,虽然有些遗憾今年的最佳教官称号没了,不过……”
“让一让!”
医护人员的声音打断了画文的思绪,他立即闪到了一边,只见他们抬着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放在了这里,草草登记了一下又离开了。
这位遇难者很高大,是画文熟悉的身形,白布没能遮完他(她)的全部,露出了一边衣角……是Z城中学的校服。
画文直直地盯着这个衣角,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像是一尊雕塑立在尸体旁,指尖微微发抖。
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那块巨大的寿山石,就在他已经快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系统突然叫了一声。
【稍等!教官大人,本世界还没有崩坏,任务目标目前也还没有死亡。】
画文诧异地指了指地上的遇难者:“那这个是……”
“阿文!你怎么来了?”
一声熟悉的呼唤从身后传来,画文心脏都跟着漏了一拍,像是全身过电似的颤了一下,后颈如同上了生锈的机械发条,艰难地回过头——
只见严禄赤|裸着上身,右手背在身后,脚步还有些缓慢的样子,朝他走来。
当看到画文脸色不对,严禄立马跑了过来,浑身的泥泞和雨水,步伐踉踉跄跄,有些狼狈。
画文没说话,看了眼他的脚。
严禄赶紧站直了:“没事,就是崴了一下。”
画文的视线转向他赤|裸的上身。
严禄一下就会意了,指了下那边躺着的遇难者,有些难过:“她被送出来的时候衣服都没了,女生露着不行,我把衣服给她了。”
最后,画文看向他一直背着的右手。
“这……这个时候其实不该拿给你的。”严禄忽然不好意思了起来,磨蹭着拿出了身后一直藏着的玻璃罐,里面有两只半死不活的萤火虫,躺在罐底散发余光。
或许是因为劫后余生,严禄觉得自己现在有说不完的话要跟画文讲,他一点都不后悔来月下山,至少他活着回来了。
他拉着画文走到了一边比较僻静的雨棚下,捧着玻璃罐认真地说:“我才抓了两只就开始下雨了,这两只就当是我的心意,生日快乐。”
画文木着脸,像是没有听到严禄在说什么似的。
天色太暗,严禄也没看清画文不正常的表情,继续磕磕巴巴道:“你……你都不告诉我今天你生日,我想给你准备礼物都来不及,除了生日快乐,其实……其实我还想说……”
“啪!”
严禄的脸歪向了一边,他震惊到把自己方才要说的话忘光了,怔怔地看向面前给了他一耳光的画文:“……阿文?”
画文红着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捏紧拳头转身就离开了警戒线。
严禄反应了过来,急忙要拉住他,画文正怒火中烧,一把甩开了严禄的手,玻璃罐在空中一滑,“啪嗒”一声碎在了地上。
两只萤火虫解放了,在雨水里抽搐了两下,微弱的萤光彻底熄灭了。
这一刻画文也挣脱了严禄的手跑了,徒留严禄一个人站在雨中,看着两只死去的萤火虫,心如死灰。
————
画文没有跑远,只是躲到了一处行道树后,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微微发麻,也有些诧异,自己居然打了严禄一耳光。
当看到那家伙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时,画文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在坐过山车,差一点被甩飞了出去,根本没意识到严禄说了什么“生日快乐”……
今天也不是他生日啊。
【教官大人,您这个世界的身份信息,就是在今天的生日,我以为您知道……】
画文恍然:“哦……我当然知道,但那只是个身份证号码,谁知道严禄把那个数字当真了!”
他急忙回头一看,严禄也没有离开,还站在原地埋着头,一身的泥水,裤腿都被划破了,茫然的模样看得让人心疼。
画文看不下去了,走了过去抓起他的手腕就往救护车那里走,医生看了看他的脚踝,没有大碍,用活络油按摩两天就好了。
“谢谢医生。”画文带着严禄向医生道谢。
年近不惑的医生看了看眼睛微红委屈巴巴的严禄,朝画文小声劝了一句:“别责怪你弟了,能出来都不容易,快高考了吧,要好好休息,以后要小心啊。”
连医生都帮着严禄求情了,画文的气基本上都消了,对医生鞠了一躬,带着这倒霉孩子走了。
画文一直没有跟严禄说话,默默地拦了辆出租车,报了个宾馆的名字。
严禄这才抬起头,不解地看向画文。
受不了这种畏畏缩缩的眼神,跟犯错的狗狗一样,画文总算说了今天晚上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看你这个样子,能回家?茹姐不打死你都算好的了。”
“……哦。”严禄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泥泞,要不是脸还算干净,他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先给你姐报个平安,”画文把手机丢给了他,“然后给成鑫道歉,你把人家给骗了,害得跟我一起为你担心。”
一听成鑫,严禄条件反射地就想顶嘴:“凭什么给他……”
“你道不道歉?”画文轻描淡写地抬头瞅了他一眼,严禄只觉得背后一凉,他不得不承认,他怂了。
严禄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如此屈辱的一天,但的确是他有错在先,风轻云淡的画文太可怕了,这眼神看似很平静,实际上简直可以扒他一层皮。
别别扭扭地跟成鑫打了电话,又跟严茹撒了谎,说出来看考场回不去了就住在考场附近,出租车微微一晃,停了下来。
没精打采地跟在画文身后,严禄第一次有了种想要依赖的感觉,眼前的画文比他矮了半个头,却是一副成熟大人的样子,自己在他眼里,或许就是个没长大的调皮孩子。
想到这里,更加失落的严禄头都抬不起来了,跟画文进了一间双床房,他直接进浴室了,受不了自己一副像是从泥坑里出来的样子。
水汽氤氲模糊了浴室的玻璃门,柔和的暖黄光总算是有了丝暖意,画文暗自打了个冷颤,脱掉了湿透的衣服换上了宾馆的浴袍,脑袋里还是一片混乱。
任务目标没事,万事大吉,按理说他应该松一口气,可看着一直失落的严禄,他那句“生日快乐”后没说完的话,画文有些迷茫。
他不该生气打了严禄一巴掌,可那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流冲进了大脑,打断了他一直紧绷着的理智之弦,让他急切想找一个爆发口发泄自己古怪的情绪。
“系统……我会不会搞砸了?”画文茫然地问系统,“我本来不想打他的,他都成年了自尊心也强,我怎么能这么冲动呢?我……”
自己以什么立场生气,又以什么立场打了他?
画文满脑子乱成一团,抱着膝盖缩在床头。
【您只是压力太大了,产生了过激情绪,冲动使每个人都有可能做出反常的事,目前看来任务目标没有大碍。】
画文揉着脑袋长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有大碍了……是的,可能是压力太大,回去我做一次心理辅导就好了。”
【希望您被把太多事放在心上了,适当的放松会让您好受很多。】
身体有些发凉的画文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他现在很累,却根本睡不着,连浴室水声听了都不知道,还在发呆。
严禄赤着脚无声地走了过来,看着把自己蜷成一团的画文,莫名的心疼。
还湿润的头发柔软地贴在画文的额头上,他不自觉地就想伸出手摸一摸,在触碰到的前一刻,画文倏地抬起了头,迷茫的眼睛才有了焦距:“二禄,你洗好了?”
这声音又温柔了起来,又变成了严禄熟悉的画文了,可严禄总觉得,这样的画文,他已经触摸不了了。
“……嗯,我洗完了,你去吧。”严禄收回了手,沉闷地坐在了一旁,身上传来温热的水汽,让有些冷的画文想靠近一分。
裹紧了身上的浴袍,画文甩掉脑袋里的念头,坐直了,郑重地对严禄道:“在此之前,我要先跟你道歉,我不该打你,对不起,二禄。”
说着,他就要低头,严禄连忙扶住了他的肩膀,几乎手足无措地把他推到了床头,又迅速放开了他。
“别……不要跟我道歉,要道歉的是我。”严禄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画文点头:“你的确要道歉,不过不是对我,是对茹姐,她那么担心你,你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做这么危险的事,你对不起的是她,不是我,相反……我还得谢谢你。”
严禄愣住了:“你……你谢我做什么?”我都让你气得恨不得打我了,还谢我……
画文垂眼露出一个微笑,把一张包着的纸拿了出来,里面是两只已经死掉的萤火虫:“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抱歉,我都忘了是今天,原本我也不想告诉你,怕你分心。”
又是这样的温柔……但严禄却觉得如哽在咽,他一把拿走了纸团,有些难堪地低下头:“都死了……”
画文却无所谓的笑了笑,安慰着他:“你的心意到了就行了啊,我就当你已经孝敬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萤火虫?”
严禄:“我看你手机锁屏一直都是,觉得你应该喜欢。”
画文顺手揉了把严禄的脑袋:“现在怎么这么乖?是不是被我揍服气了,那哥今天就收下你这个小弟吧。”
“滚蛋,”严禄也被逗着笑了起来,他转过头凝视着画文带笑的眼睛,忍不住悄悄靠近,轻声道,“文哥,我……”
画文夸张地往后一缩,笑着打趣:“别肉麻!二禄……你还是不适合叫哥,我就开玩笑的,你就叫‘阿文’好了,当然啦,我们会一直是好兄弟的,等你以后结婚的时候,跟别人介绍我再叫哥吧。”
严禄瞳孔微微一缩,怔怔地看了画文两秒,随后侧头掩去嘴角的苦涩,不让画文瞧见他发红的眼眶。
他就知道,画文这不是在笑,是在用这他最喜欢的笑容一刀刀地割断他心里不可能的念想。
他不会结婚的,他的心在今天捧给了这个叫画文的男人,可玻璃罐碎了,萤火虫死了,这个人用萤火虫的尸体和温和的笑容隐晦地告诉了他,他们不可能。
严禄心在滴血,面上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说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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