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溪曾无数次憧憬过自己大婚时的场景,但真正到了这一天,她在喜娘嬷嬷的搀扶下,入宫门,过高槛,踏火盆,跃马鞍,一步步走入红绸装饰、仙乐飘飘的宫殿时,对景仲的恐惧再度袭来。
柔丹王宫内那座高大的檀台巍峨高峻,气魄宏伟,夕阳西坠,群峰争辉,惟檀台高峻,甚为壮观。
那是她举行婚礼的地方。
近年柔丹南征北伐,威望甚高,四境之国纷纷派来使臣,恭贺柔丹王大婚。如今他们就坐在檀台下的宴厅,一道道考究的目光扫向盛装的画溪。
虽然有红纱覆面,她还是能感受到来自宾客的目光。
画溪并没感到紧张,她双眸微垂,目光安安静静地落于自己的珍珠绣鞋上。随着礼官的赞礼声,踏着礼乐欢乐的鼓点,被引至檀台之上。
她面前站了个人,是景仲。
看不清他的脸,但他高大的身形被灯光一照,投映下来的影子,还是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她胸口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隐于宽袖内的手相互交握,太过用力,细白的手背浮起红痕。
冗长繁复的礼节,枯燥而乏味,所幸画溪常年跟随龙洢云身旁,打理琐事,颇有耐心,总算熬完了婚礼。
仪式完毕,画溪被引送到新房。柔丹不兴覆面成婚,因画溪顶着公主的名号来和亲,为了表示对上国的尊重,特意保留这一习俗。
入新房后,宫娥嬷嬷便都下去了。
*
景仲不像大邯皇帝,奢靡豪华,柔丹王宫人不多,夜晚宾客散去时,竟有许多空寂之感。
此时正是夜色深沉时,万籁寂静,喜宴过后,繁华与热闹褪去,王宫复又静了下来。
景仲坐在书房内,正以软绸擦拭一把宝剑,寒铁冷萃,锐不可当。房门大敞,月光从窗台洒进,宝剑在月光下闪着冷淡光芒。
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脚步,景仲抬眸,辨认出是澹台简。
“洞房花烛夜,王上怎在此拭剑?”
澹台简向景仲揖礼,笑问道。
澹台简是先王景阳的谋臣,他与景阳政见不合,屡受排挤,仕途极为不易。认识景仲时,他还只有八岁。景仲母亲是龟竹国人,龟竹国比柔丹还要弱小。二十多年前,柔丹和龟竹打仗,龟竹大败。景仲母亲是龟竹贵族,在那一仗中沦为俘虏。他母亲生得貌美,景阳慕其美貌,强占了她,后诞下景仲。景仲自小不受父亲待见,兄弟姊妹也皆欺辱于他。八岁时,他被几位兄长欺负,被摁在泥地里,狠狠揍了一顿后,他的兄长扬长而去。澹台简正好经过,将他从泥中扶起。
他问:“你比你大哥高大、比他健壮,为什么不反抗呢?”
年仅八岁的景仲道:“因为父王会为他撑腰,我打得过他们,但打不过父王。他们只能伤我皮肉,父王能伤我筋骨。我的筋骨还没有坚硬到可以和他对抗的时候。”
他说这话时,眉眼淡定从容。
那时澹台简就觉得这个孩子长大后必能成就大业。从那以后,他常常暗中教景仲经纶之要。景仲也十分敬重他,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谊。自景仲登基以来,他随景仲东征西战,十分受他倚重。这回景仲想和安良国建交,互相通商来往,又担心安良不愿冒犯大邯。澹台简献计,让景仲与大邯通婚,以示两国交好,进而打消列国疑虑。
这才有了和亲一事。
景仲放下宝剑,似笑非笑:“此等良辰美景,不伴宝剑,岂不辜负?”
澹台简道:“我听乌里珠说安阳公主生得极美,性情又柔和静婉,王上得美如此,可喜可贺。”
“哦?”景仲声音沙哑,有些干涩:“一个吉祥物罢了,长得好不好看,关我什么事?”
澹台简一默,当时他劝景仲时如是说——和亲是为了两国交好,你若是不喜欢,娶回来供起来,当个吉祥物就是。
被他噎住,澹台简一时无话。
默了片刻,景仲问:“那边情况如何?”
澹台简道:“一切如常,没露出什么马脚。”
“他倒能忍。”景仲眼睛微阖,露出气定神闲:“那就让我看看,他还能忍多久。”
*
众人离去后,屋子里安静下来,画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很悠长,一丝一丝,若有似无。她一动不动,坐了将近两个时辰,既无下人伺候,景仲也还没回来。她无可避免地打起了瞌睡,一合眼,脑海里就闪过景仲化作厉鬼追她的场景,又吓醒了。头往下一低,撞在床头的鸳鸯架上,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摸了摸碰伤的地方,然后自己掀开红绸。
眼前的桌案上,摆了一双儿臂喜烛。房间照得亮堂堂的,窗户挂着的厚帘亦是红彤彤的,十分喜庆。
“王上。”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画溪瞌睡顿时弥散,揉了揉眼睛,刚把盖头重新盖上,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心悬至嗓眼,那脚步声一步步向她逼近。
她心里是有些怕的。
心如鼓擂,盖头就被揭开。
她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景仲的目光。
第一眼没敢莽撞,轻轻瞟了一眼,就迅速低下头。
飞快的一眼,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他好高大。
和噩梦里须发虬髯,张开血盆巨口的野兽不一样,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之气,剑眉下的一双眼眸深沉如墨,脸上却干干净净,颌下只有剃须后特有的淡青胡茬,衬托得他的脸清隽而瘦劲,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又英俊。
画溪轻抿了下唇,再次抬眸,睫毛轻颤,怯生生地望向景仲。这回,她缓缓弯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景仲双目轮廓狭长,眉下有颗小黑痣,薄唇浮起一抹笑意,似笑非笑。
倘若画溪没看错,那是十分漫不经心的笑。
“哭过?”景仲的弯腰,凑近画溪的脸,盯着她一汪秋水似的明眸,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不想嫁给孤?”
他凑得那么近,几乎贴到画溪的脸。画溪似乎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她胸口轻轻起伏,压下一口气,急忙解释道:“不是。王上乃是当世豪杰,年少成名,我……我一直仰慕王上英姿,今生有幸侍奉王上,怎会不愿。只是远离故国家园,思及……”
她编不下去了。
“哈哈……”景仲低沉笑开,他略低头,宽大的手掌覆于画溪红肿的眼:“小孩子家家的,不学好,竟然学人撒谎。多大了?”
画溪沉眉:“我已经十六了。”
景仲的目光从她脸上扫到她春风堪折的细腰:“是吗?”
“你叫什么名字?”他坐在凳子上,解下护腕,活动了下手腕。
画溪瞧着他的动作,心想那宽大的手掌轻轻一掐,她的脑袋就能和脖子分家。她心里挣扎了片刻,终于起身,朝景仲走过去,轻轻福礼,她睫毛轻颤,抬眼望向景仲:“王上,我是大邯派来和亲的安阳公主,画溪。”
景仲盯着画溪的脸看了一会儿,眼尾轻挑,带出几分莫测的笑意:“嗯,孤记住了。”
“王上可要更衣?”迟疑了下,画溪低声问。
景仲抬手。
画溪的纤纤素手,朝他腰间伸去,指尖搭在腰带的玉扣上。她顿了顿,不过短暂的停留后,那双手,便为他解除玉带,将它搭上衣挂。
画溪比景仲矮很多,站在他身前,方及他肩头。与他相对而立,被衬得娇小如孩童。
景仲望向她,看着她明明胆战心惊却偏偏装出冷静自若的样子,十分有趣。他唇角微勾,笑了起来。画溪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玉带、外袍渐次褪下,很快,景仲身上只余一件柔软蚕丝内衫。画溪抬眸望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心尖尖儿忽的颤了颤。
“继续,怎么停下来了?”景仲觉得画溪就像他打猎时,在林间碰到的小鹿,惊慌,又活泼。
画溪轻轻眨了眨眼睛,长长舒了口气,快速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脸颊不由浮起一抹红霞。她解景仲的衣带,衣衫方退至肩头,画溪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僵硬地落在他的躯体上,面带惊惧。
“怕了?”景仲侧眼瞧她。
他身上伤痕遍布,新伤旧伤摞一起,纵横交错,一条条乌紫蜈蚣似的横在他的血肉之躯上,极其狰狞可怖。
“不怕。”
最近这几天,画溪想明白了,已经走到这一步,往后活得是人是狗,都只能仰仗眼前这个男人。
她目光温柔,迎上景仲笑意灿烂的双眸,片刻后微微摇头:“我只是在想,王上受伤时该多疼。”
“孤皮糙肉厚,不怕。”景仲慵懒一笑,眼尾轻挑,饶有兴味。
不知为何,他虽笑着,画溪却忍不住心里发毛。她指尖在景仲蚕丝内衫上摩挲,慢腾腾的,半晌都褪不下去。
景仲目光从她指尖掠过,唇角的笑意越发灿烂,又道:“如此良辰美景,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重要的事情,什么啊?”画溪问。
“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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