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画溪眠浅,一晚上都在做光怪陆离的梦。次日一早便醒了,窗外雪无声飘下,又积了厚厚一层。
她梳洗后在桃青的陪伴下去正殿拜了佛,老主持毕恭毕敬,为她做了简单的驱邪法事。
法事做完,宫人来报,回宫的舆驾已经备好,她再度登上舆驾,回王宫。
回王宫的路上,画溪微微侧着头,手托在腮下,随着舆驾缓缓前行,鬓边的毓珠轻轻晃动。可她浑若不觉,想着方才登车的事。方才她登车时,发觉今日的侍卫比起昨日来时,多了不少,但又少了几个眼熟的。
昨夜她睡着之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桃青。”画溪侧眸,看向她。
桃青诧异地问:“公主,怎么了?”
画溪勾着她的手臂,问:“昨儿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画溪略沉吟,忽的想到昨夜四更天左右,她听到精舍前院有动静,披了衣裳出去看,正好碰到温青带着一队侍卫匆匆走过,他们神色慌张,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她不懂柔丹话,一句也听不懂。恰好这时,温青也看到她了,两步走过来,沉声道:“回去,闹贼了。守好王后,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
然后把门一关,就又走了。桃青本就怕温青,听说闹贼,更是惶恐。忙钻回屋里,裹紧被子,一动不敢动。
后来不知怎地睡着了。早起怕画溪担心,她也就没说。
此时她问起,也就不瞒了:“昨夜梵海寺闹贼,动静还不少,我看到温将军带人捉贼呢。”
画溪眼皮子一直跳,梵海寺可是国寺,昨夜她又入住寺里,柔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般小毛贼避犹不及,哪敢近前。敢揣着胆子冒犯的,又怎会在意寺中那点金银法器?
多半是冲着她来的。
画溪拉了拉狐氅的领口,身子微微蜷着。是谁在针对她呢?
画溪十分忐忑,她担心自己的前路,不仅荆棘遍布,还坎坷丛生,可眼下的情况她也没有退路,披着绮丽的落日回了宫。
舆驾在西殿停下,她还未下轿,远远看到殿前让宫人侍卫脚步匆匆。
来往的人里,除了西殿本身的人之外,还有很多大娘娘那边的人。画溪心一沉,下了舆驾,快步往殿内走。
“哟,这不是王嫂吗?去陵宫祭扫,就去了两日一夜,如今也晓得回来?”明罗从门内走出来,身披鸦青狐氅,小脸隐在毛绒绒的毛领下,手中搀着大娘娘。眼睛落到画溪脸上,半是嫉恨半是幸灾乐祸。
明罗和大娘娘都在——画溪心里顿时一个咯噔,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没有理会明罗的揶揄,快步上前,向明氏福了一礼:“大娘娘。”
明氏用手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开口道:“陵宫路远,你一路辛苦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画溪看着两边进进出出的侍卫,诧异地问。
“王嫂心可真大,表哥身染重兵,王嫂不思在旁照顾服侍,反倒贪图安逸,夜宿梵海寺。”明罗银牙咬碎,一字一顿说道。
“闭嘴,不可胡言。”明氏出言喝止,语气严厉。随即转向画溪,又恢复她的雍容华贵:“今日仲儿面见掩日国君,忽然吐血昏迷。罗丫头和仲儿自小一起长大,听他受伤,难免担心,出口冒犯,还望你海涵。”
画溪愣愣地看向西殿内,昨日送她离去时,他还精神奕奕,怎么突然就病倒了?这几日,听澹台先生和虞碌说,他恢复得挺好啊。
片刻的讶异过后,画溪缓缓平静下来,极力朝明氏挤出一抹笑:“大娘娘多虑了,王上年少有为,英伟不凡,多少女儿为她痴心牵挂。更何况罗姐儿,和他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自不比寻常。我怎会怪罪。”
明罗脸色猛地一变,这大邯女人把她说成什么了,难不成她也和那些痴缠表哥的下贱女子一样?她瞪着眼,不可思议地看向画溪。过往宫人这么多,听了这话,回头还不知怎么去传。
“你……”明罗气得牙关颤抖,伸手指向画溪。
“明罗,成何体统。”明氏剜了她一眼,道:“休得与你王嫂无礼,越发没管教了,再撒泼,回头送你回雾川去。”
明罗愤愤地收回手,银牙咬碎咽回腹中。
画溪略福身,便告辞往西殿内走去。
澹台简正在寝殿门口,画溪走上前:“澹台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澹台简赶紧迎上去,揖了一礼,便将白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画溪。
柔丹以西,与一小国接壤,国名曰“掩日”。
掩日国与柔丹素来没什么交集,但因去岁冬来得比往年更早更快,掩日国的粮草筹备不足,牛羊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掩日国国土狭窄,靠畜牧为生,牛羊牲畜冻死大半,百姓无以为生。是以掩日国君特来觐见,借粮草。
今日他们正在会面,景仲忽然咯血,然后昏迷不醒。
当时大娘娘正在接待掩日国王后,听到这个消息,特意赶来探望。因没有景仲命令,他们也不敢将人拒之门外。
“虞碌说王上眼下已经稳定,过三五个时辰约摸就能醒来。”澹台简道:“还劳王后多费心些。”
“先生客气,我自当尽心竭力。”画溪温顺说道。
*
寝殿里点着个火盆,炭火滋滋燃着,冒出熊熊热气。景仲躺在榻上,因今日面见掩日国君,他身着肃穆冕服,衣衫齐整笔挺。比起平日的恣意风流,平添几分刀芒般的锋利,妖孽般邪魅,睡颜都颇有攻击性。
乌云珠送药进来,画溪接过放在案上,然后坐到床边,刚往景仲下巴上垫了帕子,他眼睫颤了颤。
她转身去端药,手刚碰到药碗,身后忽然响起咳嗽声。她回头,景仲支起双臂,已坐了起来。
“王上。”画溪上前,双手搀着他:“你醒了?”
娇小的脸上有几丝难以察觉的惊喜。
景仲沙哑开口:“什么时辰了?”
“酉时末。”
“时间差不多了。”景仲语气散漫,说了句画溪听不懂的话,她下意识仰起脸:“什么?”
景仲道:“推孤去书房。”
画溪脸色一变,把药递到他面前:“澹台先生说王上现在需要静养。”
景仲扫了她一眼,画溪下意识心肝儿颤,僵了大半日的身子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瞬间脊背又僵硬起来。但她仅是纠结了瞬间,还是坚持把药碗捧到景仲面前。景仲不耐烦,低头一瞥,看到她小鹿般清澈的眸子怯怯地看他,目光仓促,与他目光一触,便匆匆移开。
胆小的蠢东西。可怜见的,被他吓成什么样儿了。
景仲轻嗤,喝了药。
画溪伸手接过空药碗,又递上漱口的清水,小声说:“王上……外头在下雪,不若……”
“得寸进尺。”景仲漱了口,撩起眼皮子看画溪,缓缓道。
画溪小脸微微有些红,不敢再讨价还价,从衣橱内找出厚厚的棉衣,给他换上。仍是怕他受了春寒,越发难愈,她看到枕下压着的未动过的狐毛围脖,手试探性地往那边挪了挪。
“你敢给孤围那玩意儿,孤就用它扭断你的脖子。”
画溪缩手,松开刚拿到那烫手山芋,低着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嘀咕:“狗咬吕洞宾。”
景仲弓着腰低头去看她的脸,似笑非笑:“这才乖。”
喷洒在她脸上的气息令她心口微微一窒。
画溪别开眼,低头给他把鞋套好,这才扶着他坐上轮椅,推他去书房。
到了书房,景仲让她先回,不必陪在身边。
画溪晓得,像他们这种人的书房,定有许多秘密,她也不想多待。在这种阴晴不定的主子面前,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否则指不定他什么时候疑心病作祟,要杀人灭口。他发话让她走,她自是溜之大吉。
景仲坐在书案前,心不在焉地磨着一锭墨,随意批了两张公文,便听外头传来脚步声。
赫连汝培很快出现在眼前。
“王上。”赫连汝培单膝跪下,行礼请安。
景仲点了下头,示意他起来,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有眉目了?”
屋里炭火充足,火气儿甚焰,赫连汝培一身寒气遇到热,顿时腾起水雾。他道:“回王上,昨夜那伙人又再度跟去了梵海寺,并企图伺机闯入精舍。幸好温青早有防备,没被他们得手。温青故意放水,那伙人逃出之后,末将一路追随,终于知道是谁在幕后指使。”
“哦?是谁?”
赫连汝培道:“是大邯一个将军,名叫柏之珩。”
“柏之珩?”景仲嗤笑了一声,语气莫名:“大邯前年的金科武状元。”
“对,听说这个柏之珩十分厉害,出身寒门,门庭不高,却有一身好武艺,剑术极佳,前年从武试中脱颖而出,大邯皇帝十分重视,多次严加赞赏。去年领军到边境镇守戍边。不过他和柔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不知这回为何他竟偷偷如柔丹。”赫连汝培忽然意识到什么:“怎么?王上知道他?”
“知道。”景仲阴冷的目光扫过对面影壁上挂着的那幅美人图,低哑的声音拖出长长的尾音:“柏之珩,字梦卿,不仅剑术极佳,绘画也是一流。”
底下的赫连汝培抬头望他,眼睛充满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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