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争流的训练历程是这样的。
第一天, 新鲜感尚在,叶争流还能坚持。
第二天,佩戴上沙袋, 叶争流抬脚一试,顿感心如死灰。
第三天, 她身上所有肌肉一起提出抗议,半命呜呼。
第四天,叶争流的眼神逐渐失去高光, 选择猥琐发育。
第五天, 终于慢慢适应了这种训练强度,叶争流揭棺而起。
第六天, 叶争流的精神明显朝癫狂转变, 甚至笑出了一个三十度的锐角来。
叶争流,心里浮现出一个想法,神情逐渐变态。
当天晚上, 向烽回到城外的黑甲军大营。
他之前受解凤惜传召,回城主府向解凤惜汇报情况, 又亲自到账房和黄三娘扯了半个时辰的皮,批足了粮饷,这才悠悠回营。
营里的将领都知道他们的将军这一次是要钱去的,因此一见向烽回来, 立刻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关心。向烽刚在营口下马,几个副将就围了上去, 解披风的解披风,摘头盔的摘头盔。
有人殷勤问道“将军此行可还顺利吗”
向烽淡淡扫过去一眼, 只见出言试探的, 正是领骑兵营的李将军。此时此刻, 这男人一张黑瘦黑瘦的刀片脸,居然硬生生地用笑皱了脸,用皱纹堆出了一朵花来。
养马从来最费粮饷,养一匹马远比养个兵要贵。前些日子,营里和西戎商人搭上了线,欲买一批大宛种的良马,所需花费甚巨,金子数量一听就让人觉得肉疼。
李将军实在是怕这事泡汤,故而在营门口守了一个下午,就等着向烽回来,好能第一个问消息。
无意吊人胃口,向烽简短地答道“成了。”
李将军当即拊掌大喜
“哎呀,这可多谢将军劳心劳力。我早知将军出马,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所以提前就命伙房宰了一只三岁的小母羊,打算宴请同僚稍后将军您若是不忙,还请务必赏光啊。”
赴宴与否,向烽的态度都是无可无不可,和李将军此时的满心喜悦不同,他更为关注的是“营中禁酒禁伎。”
李将军闻言微微一愣,下一刻只差直拍胸脯“那是自然,我在将军手下这么多年,将军当我是什么人了我老李的席上,别说酒了,就连醪糟汤圆都不会上一碗什么歌伎之流更不可能,我从来约束帐下,严禁那些靡靡之音”
他这话说得信誓旦旦,向烽却只是看他一眼。
正是因为李将军在他手下多年,他才特意提及一句,以免这个老下属乐极生悲。毕竟李将军的个性,说好听些是不拘小节,说难听了就是大事虽然严谨,小事上却有些没个把门。
像是为了验证向烽的观点一般,几乎只在李将军话音刚落的瞬间,营地里就有女子歌声隐隐地传了过来。
李将军“”
向烽真是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他侧耳分辨了一下“东北方向,是你的兵”
就是你刚刚只差赌咒发誓,保证“约束帐下,严禁靡靡之音”的那些兵
李将军短暂地懵了一下,表情里满满都写着“想不通”三个大字“不,不是的将军”
对于他的理由,向烽听也不听,只是把手上马鞭甩给身旁亲兵。他朝着歌声的方向走了几步,李将军回过神来,赶紧疾步跟上,又是抱拳又是弯腰地留他“将军,我一向治军甚严,当真不知道怎么会”
他这话才刚刚说到一半,顺着西风飘来的歌声,转瞬又是一变。
方才听到的歌声明显来自女子,虽然因为距离太远,声口吐字已经听不真切,然而嗓音却清亮可变。
然而这一次,众人如同一根麻绳一般,拧在一起的那股歌声,却明显来自于男人。
其中夹杂着诸多变声期特有的沙哑腔调,让那群士兵的身份清晰可见,昭然若揭。
李将军呆滞地喃喃道“将、将军,那好像是您的兵啊就是您之前特意从各营里提出来,单独编入您帐下的那支”
向烽“”
可以说,如果此时此刻,李将军的顶头上司不是向烽的话,他未来十年的前程,想必就眼见着没有了。
向烽不言不语,只是朝着歌声的方向加快了脚步。男子的合唱混在一起,声音远比方才的女声清唱要来得雄浑有力,因此歌词也是清晰可辩。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头枕着边关明月,身披着雪雨风霜。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为了沧海城的安宁,我们握紧手中的枪”
向烽猛然停住了脚步。
此时,那支队伍的模样已经在黑夜里显现出轮廓。
年轻的兵卒们团团围着一举篝火,最中心站着个身量纤细的少女,她穿一身宽大的皮甲,头上挽了个男髻。她背对着向烽的方向,看不清脸上神色。
向烽见到她双臂不断摆动,一收一展,一展一收,看起来很像是在赶蚊子。
不远处,这只队伍的队长叼着哨子,懒洋洋地抱臂站在旁边看着,眼里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都在渴望辉煌,都在赢得荣光。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一样的风采在黑甲军的旗帜上飞扬”
军歌这种存在,一旦扯嗓子吼起来,最要紧的就不是调子,而是那股气势。这歌词直白易懂,又直击心扉,一群变声期的鸭子嗓啊啊地唱,竟然一点也不显得滑稽,反而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对,就该是这么唱。
一群年轻的半大小子,此时正吼歌吼得起劲儿。他们围着火焰坐着,谁也没发现不远处,竟然站着个几乎融进夜色里的黑甲将军。
李将军小心地靠近了向烽半步,试探性地道“那个,将军,营中虽禁伎乐,却没禁过将士们晚间偶尔团坐玩乐,不想却被钻了这个空子。您看要是不成”
出乎他意料的,向烽倒是没有动怒。他平静地摇了摇头“让他们唱吧。”
停顿片刻,他又吩咐亲兵“军营规定,士卒一律寅时起,戌时歇。戌时以后,禁交谈,禁烛火。你且看好,倘若他们自律守时便罢,若是逾时或是违反规定,所有人压下去抽十鞭子。”
见亲兵肃然领命,向烽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还有,稍后让秦西园过来见我。”
秦西园,就是叶争流所在那只小队的队长名字。
向烽又朝那支队伍围出来的圆心里望了望那道细伶伶的身影仍背对着他。篝火勾勒出少女柔和的剪影,她在军营之中格格不入,在气质上,却仿佛与那支队伍已经浑然一体。
今天是第六天。
向烽脚下不经意般的一顿,下一刻便转身离开。
李将军松了口气,甩掉手心里替那队毛头小子捏的一把汗,急忙跟在主将身后离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时气氛有些怪异,因此只好斟酌着说话找补。
“毕竟还不成丁,年轻人也就欠点考虑。但末将方才仔细听过他们唱的那歌,似乎也不是什么靡靡之流,更像是民间号子,虽然不严肃些,倒也”
他这一番话,一边是通过向烽的处理,自觉揣摩到了向烽的心意,故而顺风说话,另一边,也是在隐隐地替那支队伍开脱。
毕竟是将军帐下的兵,要是就这么罚了,也太折将军的面子。
李将军自是一片好意。
然而,等他日后回想起这一节时,便痛悔地反省道他实在不应该说话的。
毕竟,他今日的运气已经经过数次验证。
每每他不开口还好,可一旦张了嘴,事情就会发生出乎意料的转折。
比如说,这一刻。
背后的歌声收尾,不等李将军松一口气,士卒们兴奋的撺掇声就透过夜色飘来。
“叶争流,你再来个那个男的女的的那个”
“对,就那个刘大哥刘大哥的那个”
“是是,还是那个有意思”
李将军“”
李将军眼前一黑,几乎背过气去。向烽就站在他一步之遥的位置,然而他竟然不敢抬起脸来,去看主将现在的神色。
哎呀,他就说嘛,半大小伙子像是干柴,一擦就着。什么“男人女人”,什么“刘大哥”不“刘大哥”。就算营里的那位姑娘是城主的高足,当着向将军的面,她也太敢了啊
叶争流推不过这群士兵的盛意,只得清了清嗓子“那我开始了”
“来来来”
叶争流便沉下嗓音,张嘴就是一口河南梆子味儿“刘大哥讲话”
众士卒齐齐接道“理太偏”
叶争流续道“谁说女子”
众士卒紧接上“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白天去种地”
“夜晚来纺棉”
李将军“”
向烽“”
李将军没想到,“男子女子”和“刘大哥”原来是这么个有意思法。
叶争流还在和人一句句接唱着“为国杀敌代代出英贤”,李将军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感觉此时的心情绝处逢生一般。
“那个,将军这,这回还让唱吗”
向烽“”
向烽没有回答,他只是无尽幽幽、幽幽地看了李将军一眼。
这一次,尽管李将军的顶头上司是向烽,但他未来十年的前程,大概还是眼见着没有了吧。
当天晚上,叶争流睡觉之前,忽然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打开门一看,只见一个亲兵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两副簇新的沙袋“叶姑娘,这是我们将军赠给您的,他让您明天训练的时候把这个戴上。”
叶争流“”
叶争流不敢相信命运竟然会这样残酷地对待她。她颤抖着声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期冀地问道“是让我用这副换掉上一副吗”
亲兵的神色很是为难“这个,将军的意思是,您除了戴之前那副以外,也别忘了把这副加上。”
叶争流“”
叶争流眼中饱含泪水。她轻声对亲兵说道“替我转告大师兄,就说我懂得了,将军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必然比我厉害百倍千倍。”
亲兵犹豫地看了叶争流一眼,还是点头同意了。
向烽就住在叶争流隔壁,因而亲兵一时片刻便得以回转“叶姑娘,将军是这样说的拍马屁也没用,您必须戴着沙袋练。”
叶争流闻言,只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她单手扶着门框,脸色微白,身子又细条条的,整个人如扶风弱柳一般。
亲兵心里刚刚升起几分怜惜,便听到一种奇怪的、嘎吱嘎吱的细碎声响。他甫一抬头,便惊恐地发现叶争流手指底下的门框,此时正逐渐变歪。
亲兵“”
叶争流失望道“师兄实在是误解了我的意思。”
她当然不是想让向烽看在两句好话的份上,就良心发现,替她减负。
她只是觉得向烽做事如此之狗,倘若不是比她厉害一百倍,想必根本无法平安活到这么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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