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张籍卡第二技能, “吃杜诗一日三匙”。

    对于这个技能的用途,叶争流从一开始就有所猜测。

    而张籍卡卡面上的变化,也毫无疑问地印证了她的猜想。

    一日三匙, 每天正好就是一个字。

    可能因为烧纸吃灰以后, 字句的排列便被顺势打乱的缘故, 二技能那一栏里,每天出现的新字迹不一定能够连成一套。

    还记得吗, 因为诗词里的每个字出现的顺序不一,叶争流跟随向烽训练期间,甚至闹出过一个“不哭”的笑话, 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在被自己的卡牌嘲讽。

    当时的叶争流看着卡牌上的字迹有多么无语凝噎, 在张籍卡的卡面点点滴滴地积累出杜甫的诗句以后,便有多么的欣喜若狂。

    “吃杜诗一日三匙”, 竟然真能吃出老杜的诗来。

    这说明什么说明张籍卡四舍五入地代换一下,就能算作半个杜甫啊

    什么是曲线救国、什么是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

    就像是叶争流前世朋友所说的那样既然买不起12色金渐层, 难道还绑不走小区里的流浪橘猫吗

    在间接拥有杜甫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 叶争流的心情一直都很好。

    直到张籍卡二技能终于攒出一句“君不见, 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后, 叶争流拿着自己的卡牌, 对着那行字迹沉默了很久。

    出乎她自己预料的,在看到这行字的时候, 她下意识便联想到了应鸾星。

    这或许是因为原诗中兵车行饱含对于战争的控诉和痛苦, 让叶争流回忆起那个小小的、被征兵令清洗过一次又一次的村庄。

    又或许, 是“新鬼烦冤旧鬼哭”这一句话,忽然触及了叶争流一直想问应鸾星的那个问题。

    叶争流想起应鸾星来,这当然不是怀念,更不会是惦记。

    只是,在那一个瞬间,叶争流忽然有种冲动,想要看看当这个技能被施加到应鸾星身上时,对方脸上又会浮现出怎样的表情。

    当时的叶争流决计不会想到,自己一个下意识的念头,竟然还真能亲眼得见。

    当整个技能气势恢宏地在神域间铺开之际,连叶争流本人都吓了一跳。

    她的蓝条被瞬间抽空一半,足以看出这个技能中蕴含的威力,究竟是何等的庞大。

    一时之间,叶争流身前身后俱是鬼影栋栋。

    此时,她正站在应鸾星不远处。

    烟凤翎依旧握在叶争流的手里,一条华丽而热烈的羽剑,像是一把火焰在她的掌心燃烧。

    仿佛是被“火焰”温暖,又或者惧怕被光明烫到,众鬼默契地给卡牌的主人让出了一片立足之地。

    而另一旁,应鸾星则彻底被淹没在鬼魂之中。

    叶争流不知道和怨恨重叠在一片空间里会是什么样的滋味,但看应鸾星脸色铁青,嘴唇都隐隐泛起乌紫,便猜测大约不会好过。

    隔着群魔乱舞的凄凄鬼哭,叶争流轻轻地摇了摇头。

    “应鸾星,这张卡牌我一直等着留给你。”

    漆黑的魂灵半透明地浮在空中,层层叠叠,人山人海。他们像是一片找不到家乡的影子,却更似一把能被吹开的、带着颜色和形状的雾。

    每一具鬼影脚下都踏着自己的尸骸与白骨,有些鬼魂手持兵戈,放声怒骂,却又更多的鬼影只是含泣掩面,啕啕哀哭。

    那哭声尖锐而宏大,前后左右地拧在一起,汇聚成波涛汹涌的洪流。一声哭泣或许如蚊,千人哭泣便凝结成网,当诸鬼一同大放悲声,便宛如十几万只齐齐啼血的哀鸟。

    在听到那声声凄异恸哭之际,叶争流只感觉尖锐的指甲正在一下下划响她的耳膜。

    叶争流身为卡主,技能对她的影响其实已经削弱到了最低的程度。即便这样,她都倍感不适,那么,反观站在她对面的应鸾星,状态就只有更糟。

    应鸾星紧握手中的漆鞘钢刀,因为失血受伤,他的脸色分明比从前更白了一些。但由于此时的困境,男人的神情分明地要较以往更加阴沉。

    就像是叶争流不擅于对付他的蛊术一样,应鸾星也很不擅于对付这些不知是生是死的东西。

    蛊虫对这些烟雾似的魂灵怨气毫无作用。应鸾星用刀锋劈过一具具空落的尸身,那感觉像是斩开一段长风。空气被他的刀刃划过,然后那些魂灵的模样又重新合拢。

    众鬼尖哭利笑,像是在嘲笑他的白费力气,下一秒钟,应鸾星的双耳忽然蜿蜒地流下两道深浓的鲜血。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猛然抬起头来,刀锋唰地一声同时朝四面八方绽开,生生清出一立之地。

    应鸾星像是一头正在觅食的伤兽一样,恶狠狠地盯住了叶争流。

    他阴沉道“有鬼又如何他们活时我尚且不怕,如今成了鬼,又有什么可以担忧”

    “这世上没有鬼,他们早就成为祭品献给了神你费劲心思,也不过是让我重新再杀一遍罢了。”

    “别想用幻术蒙蔽我的感觉,我知道这世上没有鬼魂”

    这一番话字字声声,何其铿锵有力。

    然而叶争流却只从他上扬的声调里听出了隐隐的动摇。

    应鸾星话音刚落,便有如一瓢冷水飞溅进滚烫的油锅。

    刹那间,众鬼烟尘齐飞,咆哮和愤怒一同在鬼魂中炸响。层层叠叠的“应鸾星”之声,带着浩浩汤汤的回音,席卷着生与惨死的界限,便如翻滚的血河一般,要将应鸾星立毙当中。

    即便是人世间最英勇的武士,大概也要在这片修罗炼狱里惨然失色。

    成千上万的鬼魂共同咆哮着一个相同的名字,死者的怨恨借助悲悯的诗句重降人间,团团围住邪神最为忠诚也最偏执的那把尖刀。

    一双双枯瘦结痂、骨肉分离的手掌密密麻麻地伸向应鸾星,若从高处俯视而下,看起来就像天下间最怪异的一丛花。

    他们诡异地笑着,一声一声拖着腔调,前一个人的话尾压着后一个人的话头,听起来便仿佛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回响。

    “应殿主,你不相信有鬼,那相不相信有报应”

    “应鸾星,三十多年了,你当真每个夜里都能睡得着”

    “小鸾哥,小鸾哥,你怎么把我们都杀了”

    “神祭、神祭,拿你祭给你的神明好不好”

    作为技能的施放者,叶争流把所有的一切收归眼底。

    或许世上当真没有鬼魂,如今出现在此处的一个个面目模糊的鬼影,不过是怨气、是报应、是应鸾星潜意识里对于所有恶行的具象化。

    他们来自于千年前诗人的一场宏大幻想,最终借助叶争流的卡力在此地成真。

    但事至如今,他们的来历反而不重要了。

    最起码对应鸾星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应鸾星被过去所有的杀戮团团围住,尖锐的鬼哭声让他双耳流血,冰冷含怨的幽幽鬼气,也一丝一缕如同蛊虫一样侵入他的脏腑。

    或许是讽刺,或许是某种命运的镜像,在临近死亡的这一刻,应鸾星所感受到的一切,竟和那些曾经由他亲自献给神明的祭品们死前的感受一模一样。

    应鸾星奔走、挥刀、咳出血来又再次嘶吼。

    即使已经行到穷途末路,他仍然满怀杀意地与这些无法毁灭的敌人交战,却不能杀死他们第二次。

    当第一只蛊虫毫无预兆地停下翅膀,僵硬地跌落泥土之际,命运便已经盖下一个尘埃落定的预兆。

    终于,大片大片的蛊虫如细雨般铺满了地面,应鸾星挥刀的速度越来越慢。他身处在众鬼的追逐与撕扯之中,可怕的乌紫一层一层地渡上他的脸。

    继所有的蛊虫不能动弹以后,是应鸾星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叶争流眼前忽然浮现出了浮生岛上那座塔状的高耸祭台。当应鸾星跌倒在地时,她便仿佛亲见一座高塔的崩塌。

    应鸾星曾经对叶争流说“从今以后,你跟着我,天下间无人不可杀。”

    可能是掌握他人性命的滋味会冲昏头脑,才让人变得如此傲慢。

    应鸾星竟然忘记了,假如叶争流当真按照他说的那样,那自然可以来杀他。

    叶争流一步一步走近应鸾星。

    像是一道光切开长夜那样,叶争流踏上的地面,大仇得报的怨气和鬼魂都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应鸾星已经气若游丝,却仍旧顽强地圆睁着双眼。此时此刻,他大概有太多想不通,因为在他过去的生命里,实在有过太多次的不在意。

    因为不了解,所以不在乎。

    叶争流站在应鸾星身前三步远,她问应鸾星“解凤惜在哪儿,他怎么样了”

    双耳受创,叶争流的声音仿佛隔着一条长河,以一种说不出的缥缈和古怪传入应鸾星的耳朵。他呛出一口乌黑的血,嘶声道“死了。”

    叶争流招出搜索系统看了一眼,在搜索列表上面,解凤惜的头像还亮着。

    然而应鸾星的神色不像报复,大概是真从心里这样认为。

    从表情看,他也不是觉得解凤惜已经死了,而是心知解凤惜断无生路。

    “因为杀戮之神的诅咒”叶争流心中一紧,一边提防着应鸾星会不会突然暴起,一边沉着脸去他身上搜“那个好说,你不是刚刚得到一片神格”

    话音未落,应鸾星便极其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对叶争流始终抱有一片难平之意,每次见她都感觉郁恨不解,真是少有笑得这样畅快的时候。

    “你要,用神格,去救解凤惜”

    这笑意对叶争流来说实在不祥,她的手指已经隔着包手的布料,抓住那片神格带了出来。

    只见此物确实如慕摇光形容的那样,晶莹剔透,光彩照人,如同白水晶里封着一股流淌的墨色,极其诗情画意。

    叶争流匆匆把这东西扔进系统的炼器格子,还来不及辨认真伪,便见倒在地上的应鸾星艰难地弹动了一下。

    “我,想不通”

    叶争流反问“什么”

    “我还是想不通。”

    应鸾星的呼吸声里已经夹杂了太多杂音,肺部一抽一拉,听起来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风箱。叶争流猜测,他此时的脏腑里,应该因为内出血满溢着脏粉色的泡沫。然而应鸾星仍旧从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问题顶到舌头上。

    “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何叛我解凤惜又为何叛神”

    他漆黑的瞳孔已经挂上一层灰蒙蒙的颜色,显然寿数将近,全凭一口回光返照之意撑着。

    倘若不是这样,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叶争流为何要背叛他

    解凤惜为何要背叛神

    都传言将死之人可觉醒一切大智慧、宿慧、天慧。应鸾星也一贯觉得,杀戮不过是引渡生者步入冥河。

    然而此时此刻,他分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想起这两件事来,依旧哽在喉间心头,不知解答。

    如果叶争流告诉他,她是为了权势、为了诱惑、为了旁人的勾引里应外合,或者原本就是解凤惜有意插进玄衣司的钉子,那一定会让应鸾星便于理解许多。

    可她一次次地说不是。

    叶争流望着应鸾星纯然不明白的神色,一时之间竟然都觉得可笑到可怜了。

    “我不知道解凤惜叛神的理由,但他叛得理所应当。”

    “至于我逃离的缘故我当真跟你说过的。”

    “”

    或许是将死之人当真有种往日不及的灵通。

    应鸾星怔怔地转过眼睛,第一次正视了这个他被不屑一顾的、早就递在掌心里的答案。

    男人的神情犹自带着不可置信似的,他轻声呢喃道

    “就只为了这个”

    “只”叶争流无力而悲伤地笑了一下“正是为了这个。”

    “”

    应鸾星终于支撑不住。

    在得到那个他远出预料,或许至死仍不满意的答案以后,应鸾星喉头咯地一颤,吐尽了胸口的最后一丝热气。

    他双眼仍旧睁着,死不瞑目。

    堂堂冥路殿主,生前可止小儿夜啼,尸身却一样的冰冷,无力,并会在不久以后缓缓腐烂,并不比每一位终结在他手里的死者体面几分。

    叶争流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浑身涌起了一股宿醉般的疲惫。

    她想了想,对地上的应鸾星低声交代道“要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是扯淡。但在你刚刚收我为徒的时候我确实真心实意地把你当成过一天的师父。”

    “作为报答,我争取把你的神明也送下去这笔烂账,就算清了吧。”

    最后一句话比起说给应鸾星的尸身,更像是留给至今未散的鬼烟怨魂。

    仇恨伴随着死亡重归尘土,众鬼齐齐尖砺地长啸一声,大概是听进去了这句劝说。

    骤然之间,偌大的修罗场便像是被稀释的墨滴一样,先是自边缘缓缓淡去,最终飞快地变成一缕青烟。

    半神域的阳光和煦地照在他们身上,连厉鬼看起来都带上几分普度般的安详。

    叶争流站在原地,忽然睁大了眼睛

    她好像在密密麻麻的鬼影之中看到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子,那背影一手提着烟袋,另一首则搀着他的老伴儿。

    老太太也挽着她的儿媳,金色的阳光之中,三个人身上的漆黑烟气,颜色浅淡得几近于无。

    在临近消散之前,他们好像一齐朝叶争流回了一下头。

    那一家子消失得太快了,只给叶争流留下一个一闪即逝的残像。让叶争流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亦或是她的幻想。

    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都结束了。

    这一桩开启了叶争流步入卡者世界的恩怨,终于走到了结局的最尽头。

    “破军”慢慢地行至叶争流身边,他刚才先被应鸾星的蛊虫围困,然后再经叶争流的群鬼了一轮。

    这两人一来一往打得热闹,旁边的他倒是成了添头。

    应鸾星死去时慕摇光本想插上一手,谁知道那些鬼魂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他身边,硬生生困了他个动弹不得。

    可惜,实在可惜。

    幸好还有叶争流。

    说起来,这位叶姑娘身上的秘密可是太多了

    “破军”摩擦了一下自己的双臂,带着些余悸问道“叶姑娘,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叶争流想了想,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与此同时,她手指一松,那颗小小的、仅剩的小炸蛋,便当着他们两个的面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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