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叶争流的回答以后, 茹娘鲜明地愣住了一下。
在长年累月的控制之下,她已经不太能够分得清梦境和现实的界限。
但即使如此,叶争流那鲜明的、与众不同的逻辑, 还是从茹娘见惯的每一种反应里脱颖而出。就像是一筐土豆里忽然混进了一根紫色的大茄子, 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是那么的显眼。
叶争流伸手, 不轻不重地在茹娘手腕上掐了一下。茹娘任她施为, 甚至还配合地把自己的手腕往叶争流指间送了送。
那块被略略揪起的皮肉先是泛起一点白, 随后又涌上了淡淡的一丝桃红。等到白色和红色都褪去,茹娘才慢慢道“梦里也是一样会疼的。”
这个说法, 一听就知道茹娘的经验颇足。叶争流当即挑起眉头,把自己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哦你详细说说。”
见茹娘此时颇有几分神思不属,叶争流还特意叮咛道“想到哪里就说哪里,慢慢来,不用急。”
“”
茹娘眨眨眼, 对着叶争流盯了一小会儿, 忽然笑道“叶公子的脾气倒是一直没有变过。就和真的一样。”
她看起来仍然分辨不清现实的真假, 但却已经生出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既然一次违规和百次违规都不会改变既定的下场, 那又何妨更出格些。
“我是两个月前才被调来这座楼子的。之前, 我先是在夜明楼安顿,后来又被连续往里迁动了几次。”茹娘想了想,拿自己的的经历扯起了一个话头。
她告诉叶争流“夜明楼,就是现在紧邻着一道花门的那座楼子它以前是在花门外面的,不过后来他们把花门往外面推了一段路, 正好摆在夜明楼的前面。”
顺着茹娘的描述, 叶争流下意识回忆起, 自己入城的第一眼, 就看到长街上的三座花团锦簇的金合欢扎门。
高大、艳美、华丽,就和这座不夜之城一样,芬芳鲜妍,诱人无比。
说起来茹娘如今栖身的这座楚馆,好像正对准了第三道花门。
叶争流当时觉得那花门设计得漂亮,因此格外留心了些,对于自己连续穿过三道花门的记忆也很清晰。
她暗暗记下这一点,不动声色地催促道“你继续说。”
茹娘拨弄了一下香炉里的三支线香。
它们都已经快要烧到尽头,茹娘稍一动弹,上面就簌簌落下好几截灰白的香灰。
“我渐渐才发现事情好像和我和以为的不一样。”
茹娘脸上露出了一种做梦似的笑容,喃喃道
“我那天早晨醒过来,听到楼下有喧哗声。我这才知道,柳腰得罪了一位恩客,被他一路拖到一楼打。我去探望的时候,才发现柳腰鼻青脸肿,一个劲儿地骂人,也一个劲儿地哭。”
“她说,对方本来都要给她赎身了,只是这两天被对面楼里的姑娘勾走了魂。柳腰晨起时,稍稍跟他提到赎身的事,就惹恼了对方,被他给一路拖下楼梯客人生气,拿我们发火,打两下骂两下,这倒寻常。”
“但是,那位客人怎么会打柳腰呢”
茹娘的声音奇异地扬起了一个尾调,突兀得仿佛是小夜曲中的尖锐杂音。
叶争流的手指来回在矮几上敲扣了两下,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奴的意思是”茹娘轻轻叹息道“那位大爷连出现都不应该,他到底哪里来的力气把柳腰拖到楼下,还打了她呢”
“”
叶争流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张开又合上。她迅速反应过来“你你那时已经杀了他”
茹娘摇摇头“公子想多了,在芳华城里杀人,不如岛上好料理。”
“那位大爷生得威武健壮,一旬前点我牌子的时候,下手也一样刚强。我实在受不了,只好给他的酒里加了点岛上带出来的东西因为他的身体有旁人两倍壮,我也只好下了两倍重的药。啊,您是知道的,我精通一些药理。”
在说这话的时候,茹娘的表情平淡无比,好像只是跟厨房多点了一碟点心一般。
望着茹娘此时的模样,叶争流忽然想起了前世的一个说法。
据说,被人工精心挑选培育出的宠物猫,和在外面流浪的喵咪已经是两个物种。
虽然两者间没有生殖隔离,但无论是性情、模样还是生存方式,都已经截然不同。
在野外生存过的流浪猫,即使被人领养回家,带进温暖的卧室里,它身上那种属于捕食者的掠夺天性,也不会因此消失。
即使猫粮足够,它也仍然会捕鸟、捉老鼠、玩弄蟑螂、甚至拍晕一条蛇。捕猎的本能一旦被唤醒,便永远不可能和过去一样了。
茹娘,她在浮生岛上学会了“捕猎”。
叶争流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没有对这件事多做评判。
她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茹娘长叹了一声,“但我那天起来晚了,没有见到客人,也拿不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轻轻地说道“所以,我就多做了一点儿实验。”
茹娘给许多客人都下了药。
她目睹他们一日日在这欢场流连,眼圈越来越重,脚步越来越虚浮,嘴唇也一日日地发起了紫。有些人还偶然咳出了血,惊骇欲绝地匆匆离开这座城池,去寻找良医治病。
然后,茹娘便观察到,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会回来。
回来的客官,大多有着心仪的相好,两人间的感情也算不错。
然而他们一旦回来,就对姑娘们或打或骂,恶声恶气,赎身的事也一概不提了。
全是如此,无一例外。
而当他们看到茹娘,态度却还和往日一样,像是从来没人发觉过茹娘给他们下过药似的。
说到这里,茹娘古里古怪地笑了一下
“我是后来才发现,许多时候,我们这些人在一起做着同一场梦。梦外面什么样,我们在梦里见到的就是什么样;我们在梦里做了什么,梦外面的我们也照样做。梦里永远有眼睛盯着我们,梦里的我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那眼睛全都知道。”
“它还会专门为你编织一个新梦呢。”
“日复一日,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入梦,不知什么谁是只有梦里才会出现的人物,甚至我都不知自己是个活人呢,还是个梦里被编造出来的东西”
她痴痴笑道“我当真上过浮生岛当真住过群玉楼当真懂医识药,对那么多人都下过手”
茹娘仍在喃喃絮语,但叶争流已经不必再听了。
她叹息道“缸中之脑。”
这是一个自从提出以来,就一直无解的哲学命题倘若你只是被储存在营养液中的一只大脑,被传输了各种可以以假乱真的生活幻觉,那么,你要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个活人,而不是一颗大脑
叶争流面上浮现不忍之色,移开眼睛,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茹娘想了想“我被调走了,然后梦越来越长了。”
叶争流心头一动“等等,你能不能详细说说”
茹娘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我给他们下毒的事,好像被人发现了其实,倘若他们把我拖去后院里勒死,我倒更安心些。可他们只是把我调进了其他楼子。”
眯起眼睛想了想,茹娘道“就是,一道花门和二道花门中间的楼子。”
叶争流耐心问道“然后梦就更长了”
茹娘满不在乎地一笑“是啊,然后梦就更长啦。”
叶争流不再追问任何问题。
她坐直了身体,双手并指揉了揉自己眉心。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得到的全部情报,感觉真相已经在唇边呼之欲出。
按照一直以来,遇事先骂慕摇光准没错的原则,叶争流非常诚实地闪现了一个念头。
敲你大爷的慕摇光。
这句骂,慕摇光绝对挨得不冤,因为他隐瞒得太多了。
还记得慕摇光开启新一轮的画饼之时,到底是怎么跟叶争流说的吗
他说,其他神域都不能住人。嫉妒的神域满是毒雾,贪婪的神域只有无尽之海。愤怒的神域是着火的沙漠,杀戮的神域刀棘遍布,欢喜尊的神域则是合欢花林
一连把五神嘴了个遍,慕摇光偏偏就绕过了疯狂。
叶争流当时只以为,慕摇光的嘴炮,和对着天使投资人疯狂拉投资没什么区别大家都是拿着t在台上吹嘛,未来目标这种东西,不能当真的。
但现在想想慕摇光到底是凭借什么笃定,正常人是可以住在神域里的
到底是谁先打下了这个底子,让慕摇光有了这个认知呢
此时此刻,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慕摇光确实没骗叶争流什么,他只是精准地掌握了“关键信息跳过不说”的技能。
叶争流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来,安抚性地拍了拍茹娘的肩膀。
“我知道了,那三道花门,是一个标记。”
茹娘迷茫地抬起眼来,问道“什么标记”
叶争流笑了笑。
那当然是神域范围的标记。
疯狂之神的神域形态不同流俗。
祂的神域,是一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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