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第二百四十八章

    在楚辞渔父篇里, 故事中共有两个主人公。

    其中一个,自然是遭遇贬谪,行至江潭的三闾大夫屈子, 至于另一个,则是乘舟而来,揖歌而去的渔父。

    屈子不能融入腐败的朝堂, 也无法与当世的黑暗的政治同流合污。

    他因“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而遭到贬谪, 即使已经形容枯朽,仍然不改其志。倘若黑暗的环境无法被改变,他便宁愿葬身鱼腹。

    渔父在听了屈原的自白后不由大笑出声。他问屈原为何不能随着世道一起变化, 随波逐流,与世推移。

    正所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既然沧江水浊, 那便弄浪濯足。何必非要让自己作为举世难容的清流, 然后落得如此落魄的地步

    在这篇文章里, 屈子与渔父的清浊之辨, 一正一反,却都同样入世而不避世。

    这就代表着,当属于渔父的意境展开以后,对于混乱、污浊而疯狂的神明, 意境绝不会袖手旁观。

    在派出的肮脏混乱被渔父和蔼容纳以后, 疯狂之神鲜明地感觉到, 自己的力量正在被这片崭新的神域剽夺。

    那明明只是两个普通的、看起来甚至还有些落魄的男人。

    在他们的身上, 疯狂之神至今也无法感受到攻击或者毁坏的力量。

    可他们给出的反应, 做出的回应,却比毁灭的力量更让人觉得棘手。

    秀美的眉头紧紧皱起,疯狂之神一连做下了许多种不同的尝试。

    祂用最疯狂的幻境将岸上的士人淹没无数次,然而却没有一次,士人对着无可战胜的力量投降。

    这个形销骨立的落魄士大夫每每抗争到最后一刻,然后带着满腔的悲愤和孤高毅然投水。

    在他投水以后,无需等待多久,岸上就会走来一个新的、同样满怀着愁苦的士大夫。

    如此这般,一次、两次、三次

    十一次二十一次三十一次

    疯狂之神不知道的是,渔父的主人公便是屈子和渔父。

    只要意境未尽,他们便会始终存在于这场流传千年的思辨之争中。

    叶争流眼睁睁地看着,屈子又一次把自己投入江水。

    这个由文墨所构造出的固执形象,方才曾经无穷无尽的自我了结,也是无穷无尽的不妥协。

    叶争流站在江汀中心,也是整个意境之中被保护的最好的地方。

    她不动声色地朝疯狂之神看了一眼,发现那张巨大、妖媚而艳丽的脸孔上,竟然浮现出了隐隐的崩溃之色。

    作为执掌疯狂的神明,在祂漫长的神生里,大概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又有什么叫做“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终于,在被江水侵并了不少力量以后,疯狂之神终于意识到,这个看起来非常好对付的穷酸,却是精神层面上无法攻破的一道壁垒。

    那另一个呢

    那个连脚上泥巴都没有洗净的、身披蓑衣的渔翁呢

    疯狂之神当真把渔父当成了突破口。

    但结果却全然不似祂的设想。

    无论卷土重来的攻击多么疯狂,渔父都从容地将自己和世道合为一体。倘若一条浩浩江流也能被疯狂之神爆发出的力量变成浊物,他便坐在船头,把自己的脚掌泡在水里。

    嗯,这一回,渔父把脚上的泥巴洗净了。

    疯狂之神“”

    迷梦神的嘴唇看起来愈发鲜艳饱满。

    在祂紧闭的双唇之间,一丝浓郁的血线,似乎正禁不住地在她两片娇嫩的唇瓣间抿开。

    而在疯狂之神的身上,那些久不愈合的伤口里,丛丛叠叠的黑色羽毛正如利箭一样从肉里扎了出来。

    羽毛上面还沾染着未曾擦去的血污,翎毛锋利,一看便知属于鹰隼。

    杀戮之神留在疯狂体内的伤害,连同眼前侵入神域的这片江流一起,共同织就了一张巨大的洛王,无声无息地扼住了疯狂之神的喉咙。

    疯狂之神慢慢地转动自己的眼球,祂紧紧盯着叶争流,眼皮眨也不眨一下。

    “你耍诈”

    祂已经发觉了这两个作为核心阵眼的男人,不能被力量轻易地突破。

    要想打破这个强行挤进自己神域的意境,祂就得先把阵眼撕碎。可要想撕碎阵眼,祂就要先解决意境里这两人执着不灭的源头。

    首尾相接,这是被扣上的第一个圆。

    而这两个男人,一个只愿清白立世,一个又不介意随波逐流。他们同时保持着正反两派的观点,无论疯狂之神主攻哪一个,另一个都会站立在不败之地。

    这是被扣上的第二个圆。

    倘若疯狂之神处于全胜状态,或许还能不管不顾地拼一场。但祂现在不但身负旧伤,而且还不断地被意境吸取着神域的力量。

    意境不解开,疯狂之神的伤势不会恢复。伤势不恢复,疯狂就无法凭蛮力打破这道禁锢。

    这是被扣上的第三个圆。

    三个圆形,如同三个循环,像是数学中的莫斯乌比环那样,既没有正反,也永远无法走到最终的尽头。

    听闻疯狂之神的控诉,叶争流愉快地笑了一下。

    她侧过头,在清澈的江流里照了照自己的影子主要是头发的影子。

    然后,叶争流真情实意地回答道“初次见面,你的招呼让我非常感动。送你份三圆同心锁做礼物,千万别和我客气。”

    说罢,叶争流扬起手来。

    她感悟了一下在意境之中,整条江流的动向,觉得此刻正是时候。

    下一秒钟,叶争流毫不犹豫,把自己的拇指和食指相扣。

    像是收到了某个信号一般,渔父的意境愈发饱满,而疯狂之神的梦境力量,却寸寸衰弱。

    终于,天尽头忽然迎来了一声激越的浪涌。

    伴随着水浪呼啸似的鸣响,江流的两端终于首尾相交。

    水道蜿蜒成了一个不甚标准的圆形。渔父的意境,宛如神话传说里衔尾的耶梦加得那样,死死地将疯狂神域咬合在其中。

    只要疯狂之神无法打破这条循环不息的河流,祂的力量便不能挣脱这道汹涌的江。

    只要祂无法战胜江畔的两个智者,即使编制出了再精妙的梦境,也无法突破意境的封锁。

    叶争流亲眼看着,渔父便这样,以有形的水流、屈子和渔父,将无形的梦境牢牢禁锢。

    和之前对嫉妒那种“因为你没有单元门钥匙,所以你连家门也不敢出”的情况不同。这一回,叶争流在真正意义上封锁住了一个神明。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叶争流若有所感。

    卡牌技能相生相克,所以在卡牌的规则之下,关键并不在于你的对手何等强大。而在于怎样削弱对方的优势,把对手置于一个对他不利的环境之下。

    像是水可灭火、堤能安流、渔父的两位主人公,都不会为“疯狂”所动。

    一道灵光隐隐地在叶争流脑海中闪现,叶争流尝试着去回忆追捕,却还是差了一线,没能抓住。

    有些遗憾地放弃那道思路,叶争流把自己左边的头发往右边抿了抿,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

    她近乎欣赏地打量着疯狂之神,以及她伤口里密密麻麻顶出来的那些黑色羽毛,用一种近乎赞叹的声音夸奖道

    “我最喜欢薅的,就是你这种一根顶两根的羊毛。”

    “”

    疯狂之神不像嫉妒,没有那么多应付叶争流的经验。

    但这并不妨碍祂隐隐觉得大事不妙。

    疯狂之神的嗓音逐渐由银铃朝着杠铃的方向过度,祂沙哑道“你还有什么目的”

    叶争流思索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表情已经变得非常诚恳。

    她说“没什么太大的目的就朝你借两把钥匙,好吗”

    虽然疯狂之神的神域等同敞开,有没有钥匙都能进,但那不是会浪费一次瞬移机会嘛。

    还是直接拿着钥匙跳转神域,从此来淳州拜访时,还能抄抄近路,简直要多爽有多爽啊。

    更别提,在疯狂之神的伤口里,好像还养出了许多杀戮之神的羽毛可以薅

    叶争流的双眼,几乎是在闪闪发着亮了。

    脚踏冲天而起的江潮潮头,叶争流扣着技能,冲疯狂之神很友善、很友善的笑了一下。

    “放心吧,拿到钥匙以后,我会来定期探监的。”

    “”

    “你保有反抗的权利,但是看到这个渔父了吗从现在这一刻起,我随时可能把渔父丢在你的脸上。”

    “”

    “对了”在最后一刻,叶争流终于忍不住露出了自己满怀狰狞的真实面目,“作为精神损失费,你该赔我多少头发才好呢”

    “”

    叶争流终于从那片充斥着混乱和疯狂的神域离开。

    在走出梦境的一刻,她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长气,将脸孔直接埋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虽然刚刚勒索疯狂之神的时候,叶争流的举动看似生猛又肆无忌惮,但要说一点伤害都没留下,那怎么可能。

    在她的衣料上,现在还满浸着自己的鲜血。再混合上山地间的泥土、被自己攻击撕裂的布料,这让叶争流的衣服几乎变成一条皱皱巴巴的抹布。

    反复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双手,还有规规矩矩的躯干。叶争流发自内心地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完好无损的自己更美好的东西了。

    想想自己受到的精神损伤,叶争流下定决心在以后的周常任务里,她一定要努力把疯狂之神砍成夸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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