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月出云。
一步一步走在阴暗的树林中,头顶枯败的树的枝桠向上分叉开来、如同妖魔的爪牙,将要网罗住泛红的夜空。
身体在融化。
只是狭义的、字面上的意思,它的身体已经维持不住固体的形态,正在一点点地融化开来。
骨头是杠杆,关节是支点,然而可供驱驰的皮肉组织,已经化作白色泥土的、脱离了这副框架。
「该死的……因陀罗……」
步履愈发沉重,自地面上踏过也会发出沉重拖沓的摩擦声,离开得太过仓促,它什么也没能带走,什么也没能留下。
黑发金瞳的少女人形穿越一丛浓艳的秋草,再度显身,半身已化作一摊漆黑的黑泥。
「来不及了……再找不到可供替换的躯壳,这里的意识也会消失掉——」
「到了那种时候,再想救出本体,就很困难了。」
人形的怪物再度向前走,固体的身体就完全崩塌开来,化作雪白的飞屑碎片地散开在幽暗的林中,黑漆漆的液体向前游移,又钻入土壤裂缝中,连向下潜进的动作也是缓慢的。
「要在…这之前,找到新的身体。」
红月似血,再度变得寂静的树林空寂十分,只余满林枯叶在空中抖动。
·
另一方,同样的树林深处,不详的月光笼罩下,在一片猩红的世界里,一位白衣红袴、巫女装束的黑发女子静悄悄站立在新坟前。
自树的缝隙,视野向下落,选址在两棵松柏下的小小的坟墓暴露出来。
新翻出的、土的腥气与空气中湿冷的涩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巫女垂手而立,自袖中探出的五指细白修长,在幽暗的光线下也泛着莹润的光泽。
在此刻,那些透明的指甲,肉眼可见地伸长变利,女人为了抑制心中的仇恨与怨怼而深深颤抖,黑发下只露出一双暗色的竖瞳。
明显是属于妖魔的眼瞳在黑夜中妖气横生、阴戾十分。
倏尔的,她深深凝望一眼树下的坟地,在无端而来的风中衣发散开、身形也随之消散不见。
随着大妖怪的离去,墓碑上两个相依偎在一起的名字显露出来。
羽衣、与爱花。
九尾狐的气息消散,月上中梢,幽寂的林中才慢慢恢复了生气,虫鸟开始鸣叫,深秋的霜露在墓碑前的盛着清水瓷器上凝结。
一只拿着剑玉的墨绿色蜥蜴循着大妖的气息而来,它将目光停在新坟由土堆出的坟尖,小豆眼中流露出急不可耐的、贪婪的红光。
人类与大妖结合而诞生出的、小小的果实,还未有成熟、便要腐烂的尸身中,也蕴含有高贵的纯净妖力,一经显露,便无时无刻不在深深诱惑着它去吞噬。
然而只见四爪如干枯爬山虎叶子的丑陋妖怪、迅疾自落叶丛中穿梭而过,笔直一线冲向那两株松树下,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
夜空之中,听见一声凄厉古怪的凄惨嘶鸣,在林中响起又戛然而止,空气间很快恢复了平静。
林叶依旧安静地在夜风间拂动,整片秋日的丛林仿佛墨绿与橘红相交错的海洋。
许久,几点幽幽的蓝紫色狐火才自空寂的草丛间升起来,如悬浮的灯盏,照亮了无尽的黑夜,连光芒也是幽暗阴冷的。
而那蜥蜴的墨绿妖怪,连尸体都未有留下地,就被顷刻烧空、完全消散在黑夜中了。
……
时间依旧静静流走,只至月上中梢,巨大的月轮中,森林仿佛在熊熊燃烧着。
失去人形的外壳、而潜入进土中的黑泥,正游走在昏暗地下,它似乎感知到某种气息,而不断改变方向,最终径直拐向了“目的地”——深埋在地底的一副小小的棺椁。
自棺盖、与棺身的缝隙,它如水一般渗透进去,见到了这趟行程的最终目标。
并排着的一男一女两个孩童。
「找到了……就是这个,我的新的身体。」
没有犹豫,在有限的时间内,它于黑暗中化作人的形状,靠近其中一个,俯身靠近过去。
在接触的一刻,黑色的身影瞬尔一瞬下沉、与其合二为一。
半晌过去,狐火环绕下,自坟土中倏尔探出一只苍白的孩童的手,土屑自其上滚落而下,坟中人仿佛缓了一缓,从土中一点点爬了出来。
先是珀金色的短发,而后才是发丝间的狐耳,从肩颈到腰腹,都从土中暴露而出。
男童彻底坐在坟地之上时,在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发色较浅、双眸紧闭着的小女孩。
同样的狐狸尾巴,与狐狸耳朵,相似的双子的容颜,只是相较于“死而复生”的兄长,被他搂抱在怀中的小女孩,仍旧只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正是本该被父亲亲手埋葬、墓碑上所刻的羽衣爱花二子。
此刻,没去管手上的妹妹,死而复生的男孩子首先空出自己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脸,与垂下去的兽耳。
他的面色已经慢慢红润起来,血液在其中流动,脉搏、心跳、呼吸,从刚才的微弱一点点趋向了正常。这个死去的孩子复活了,只是内在却明显地已经换了一个人。
他拥有一双明显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冷淡的眼瞳,顾盼间,有的只是野兽般的警惕。
转生过程非常完美。
待确认周围无人,“羽衣”这才看向了怀中女孩的尸体,他坐在墓碑后,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仿佛只是单纯地抚摸着妹妹的脸,只是在触及到对方凹下去的眼眶时皱了皱眉。
「眼睛……被取走了么?」
没有视力的躯壳。
放在以往,他从来都不会考虑,但在之前收集的「身体」与「本体」一齐、都被留在神树底下的现在,真夜先只能勉为其难地先将其留作备用。
原先的女性身体已经在进入这里后崩溃掉了,现下一下子碰到了两副合适的躯壳,无论哪具都不能放弃。
「先将它带走。」
他再度伸出手,从手贴近的地方,蔓延出了无数的白色孢子,那些白色的孢子绷带从头部开始,一圈圈地将女孩所包裹起来,很快,从头到脚,连发丝也完全收拢了进去。
不知是因为何种原理,而后,被包裹成白色木乃伊的尸体,开始收小。
原本怀中与他差不多身量的半妖女童,在白色孢子的作用下收缩成了鸡蛋大小。
被他拿在了手心当中。
诡谲到叫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然而金发男孩脸上却突兀地倏尔露出满意的笑容。
真夜从狼藉的土堆上跳下去,他还没太适应新的躯壳,因而动作十分笨拙,但这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就这明亮的月光,他将手中新做成的「白玉子」对准备了天空。
卵状的玉子中,蜷缩身体的女童的虚影在人影与狐狸形状中间交替着。
「狐狸的孩子……」
他为这新奇感而感到一阵兴致,想到自己现在的新身体便是与其同样血脉的狐子,便更站不住了。
真夜再次检查周围的环境,以确认自己这两具躯壳的身份,目光落在木头墓碑上却又凝滞不动。
“羽衣…”
他只是没有感情的念着,原本狂热的、属于孩童模样的稚气的脸忽而就冷淡下来,不符合天真年纪的怪异感立即四溢而出。
真夜牵动嘴唇。
“叫什么名字不好。”
偏偏是他的仇敌。
他拿着白玉子,忽而地提足,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那竖立的墓碑狠狠踢倒似的,然而在半空中又止住了。
真夜顿了顿地放下了脚,他埋头,慢慢把因为他的爬出、而翻开的土又重新填盖了回去。
坟墓再次恢复之前的模样,只是其中的棺椁,却已然空空如也了。
「在被发现之前…能隐瞒多久就隐瞒多久吧。」
沾了满手的土屑,他就这样抬头看天,似乎在辨认时间。
沉沉的黑紫的世界,几朵狐火围绕在他身边,亲近地要同他嬉戏。大筒木真夜不明就里地低头,抬手挥了几挥,把这些火焰都拨散了。
他就继续往林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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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发的狐耳男童离去过后,狐火阵外,一道纤细的身影自层叠的林影中现出身影。
漆黑的发由黑绿相间的注连绳盘起在脑后,整齐的额发下,露出一双金红的深色眼瞳。
身着白紫色狩衣的少女双手自袖中探出,怀抱着黑橙的手鞠站立于幽暗中,头顶之上,是与手鞠花纹一样的人的眼球。
那些黑白分明的眼球在少女的发丝间蠕动着转动着,仿佛活物一般。
在少女的鬓发遮盖下,还藏着一双竖立的金粉色眼瞳,深深镶嵌在了她的眉心。
这双独特的眼瞳,不转也不动。
它澄清极了,懵懂极了,比这世间最纯净的湖水还要清凌几分,与少女所拿到的任何一双人或妖的眼睛都不一样。
此刻,那双虹膜金粉的眼瞳正一眨不眨在发丝下注目着前方,就要遁入进丛林中的小小身影。
百目鬼听到了它的声音。
跟取走它那时一般的、卑微又孱弱的声线,在轻轻地念着:“想要见到你”。
——跟她在说“哥哥”的时候一样,即使是那样懦弱的声音,也焕发出阳光一般叫人舒服的热度。
黑发的少女有些出神地在后面站了一站,便在这声音的驱使下,跟着狐耳男孩一起走向了林外。
.
真夜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天亮之前离开了那两座坟所在的山林。
在路上,他遇到了不少循着他气味找过了杂鱼妖怪。
既贪婪、又忌惮,那些鬼模鬼样的妖怪仿佛还有些害怕他的不敢接近。
真夜最初还吓了一跳,被丑得差点再一次丢掉躯壳跑路,不过他早有了自己居然成为了狐狸小孩的意识,所以再看到其他妖怪,也没那么惊讶了。
他不明白这样妖怪的战力如何,但深知寡不敌众、能避则避,走得也不是很舒畅就是了。
等一步走出大妖为了保护子女不受人类侵扰的结界,自浓烈的妖气中迈出,来到光明下时。
他也能大致确定,此处绝对不是被大筒木羽衣一手建立的忍宗、所深深影响着的那个世界了。
荒废干裂的梯田下,是被篱笆围绕的、破败的村落,此刻日光漫漫、初阳正烈,盘旋在其上的几只乌鸦妖怪呱呱鸣叫着,慢慢飞远,遁入漆黑的丛林消失不见。
虽然人类的平房草屋的样式似乎也与平日所见,别无二致,然而真夜还是敏锐感觉到了这方天地的一点不同。
「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也感觉不到妈妈的气息了。」
他原本以为只是自己太虚弱的缘故,然而……现在明明已经找到了可以行动的躯壳,他却还是无法感知到月亮上的母亲。
真夜在林叶下站了一站,他先是捂住脸,俄而深深弯下腰、拽住心口的布料,捂住了口鼻。
只是死死盯视这地上腐烂植物的根茎——
对于大筒木羽衣父子的恨意仿佛要化作虫兽从他的喉咙奔涌而出,如果不立即堵住,一定再无法抑制。
曾被无限月读的光芒所笼罩着的世界,妈妈一手创建的完美的世界,都被该死的忍宗毁于一旦了。
而因陀罗与阿修罗,更是逼迫现今的他远遁、如老鼠一般躲藏在黑暗中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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