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为了防止妖怪骚扰村子,村外早已点燃了光亮的篝火,远远望过去,稀零的火光在西沉的霞光中飘摇不定,在逢魔时刻,有如子夜中的星子一般,很快,便会被雾气所淹没。
大筒木真夜顺着荒废的梯田下去,身后追着的乌鸦仍旧紧咬不放,即使重新戴上手镯,他身上的妖气已经收敛到不能被感知到的地步。
但早在他身上嗅到那纯粹的妖力,纵使疑惑,妖怪也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送上门来的美食。
直行过倾斜的梯田,磕磕绊绊往下走,远远的,在村门外巡逻的几个村人就见到了他的身影,更看到他身后的妖怪,纷纷停下了脚步,握住武器驻足停立。
仿佛还没有见到有人,金发小孩只是在恐惧感的逼迫下一味地奔跑着,有时候他会摔倒,但很快手足并用地爬起来,哭泣着逃离妖怪的利爪。
“不,不要吃掉我……”
身后追赶着的乌鸦妖怪,在离开树林后便提高了速度,失去林叶的阻碍,追上他也不过片刻。
在荒野下,从鸟头人身的怪物尖锐的喙中,发出了兴奋的嘈杂嘶叫,它们逼近的影子,从天空中投下,又好像移动的阴云,将真夜整个笼罩住。
村子已经近在咫尺,然而其中的人们却没有见义勇为的打算,由荆棘与篱笆所围成的简易板门,更没有要打开的样子。
手中拿着鱼叉木棒的那些村民,只是隔着一道板门,警惕又防备、冷漠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救他的打算。
大筒木真夜心中微凛,一放慢脚步,身后便有风声传来,他下意识抬手去挡,只感觉一股巨力将他掀起,随着衣物撕裂的声响,手臂上火辣辣得疼,整个人都被径直掀翻出去。
鸟怪的利爪给他的小臂留下来了一道不小的伤痕,金发男孩向前摔倒在地,又在地面滚了几圈才停住,从他的衣襟飞洒出几片树叶,落在了身前的地面上。在月光下、在雾气中,也散发出难以掩盖金色的光芒。
那些被他随手扯下的树叶,在村民的眼中,变成了金灿灿的金叶子。
喧哗声自沉寂的村落之上响了起来,在乌鸦妖怪第二次俯冲下来之前,篱笆被从里推了开来。
高举着火把的渔民们挥舞着武器,勇敢地赶走了进犯村子的妖怪,好心地救下了被妖怪追赶的可怜小孩。
他们将真夜带进了村子,包括地上的那些金叶子。
·
计划达成了,真夜却并不感到开心。
他被安排在村中的一户人家家中,晚饭是炖得稀烂的萝卜和米饭,连手臂上的伤口也得到了简单的包扎。
作为交换,那家人的家主拿走了他衣襟里最后一片树叶。
“……我的家在、京都,如果将我送回去,父亲大人会给你们更多的钱。”
只有四壁的小茅屋,最值钱的东西是挂着的破烂的渔具,狭窄到,半截蜡烛就能够照亮整个屋子。
吃饭时间已经结束,主人的小女儿收走了他没吃几口的饭食,在这句话中,抬头怯怯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大筒木真夜等了几息。
来之前,他早已经在心中措辞好了,如果要问他的来历、出现在这里的缘故,真夜就回答他们,自己是一觉醒过来就在这里了,身边还都是妖怪,幸好被他们救下来。
这个世界,妖怪奇谈那么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荒郊野岭的设定在妖怪奇谈中,一抓一大把,加之他又是小孩,难度会再降低一些,咬定这一点就可以了。
然后,他再顺势叫这些渔民们把自己送回京都的府邸,到那时,他在京都的父亲一定会重金酬谢他们。
这些村民这么缺钱,想要更多的他的“金叶子”,就一定不会拒绝地凑够钱、把他送去京都,而到了平安京,那个所谓的“父亲大人”到底还存不存在……就看真夜的心情了。
他想了又想,感觉没有纰漏,一定能蒙过去,然而等了又等,主人只是拿着那枚用狐妖术伪装的叶子,反复确认着它的确是真的。
大筒木真夜心中憋火,欲言又止道,“如果将我送回京都……”
他闷声说道,对方终于有了动静。
穿着粗麻衣、满身酒气的男子大步走来,在小女儿的惊呼声中,揪起来真夜的衣领。
“小兔崽子,唧唧歪歪的!过几天杏原的婆子来了,就把你也一齐卖掉!”
他从头到尾,压根都没有去听真夜说了什么,拖拽着小孩将其丢进了旁边的隔间,又砰地一声狠狠拉上了门。
结结实实摔在冰冷的硬土上,大筒木真夜耳边嗡嗡作响,他爬坐起来,在地上看着合紧的木门发呆,几息后才反应过来地喃喃道。
“失败了么……”
选错对象了,只看重眼前利益的人,对于他所构化出来的巨额报酬,根本不感兴趣。
·
只是用来存放杂物的置物间,杂乱无章地堆积了许多木材,一艘陈旧的废弃渔船的部分横斜在其中,上面盖着防水的油布。
真夜在黑暗中爬起来,站了一站,便折身走过去,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躺下来。
透过会漏雨的茅屋顶,他看见了一片陌生的星空。
旋转着的、陌生的星空。
现在的挫折只是暂时,总有一天,会得到力量、回去原来的世界的。
没有死已经是万幸,无论如何,活着都是最重要的。
并不是绝境,还能够离开这里…
他一遍遍安慰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自缝隙漏下来的柔和的光线,然而心中仍旧不是滋味。
在那朦胧的星光中,在手臂伤口的疼痛,双腿的酸胀中,真夜慢慢闭上眼,睡熟了。
梦中,他就像小婴儿一样,躺在一位看不清脸的女子怀中,那位有着长长黑发的女人缓缓抚摸他的发顶、亲吻他的额头,以真夜从来未曾体会过的温柔,来对待真夜。
「……你是谁?」
他张了张唇,发出的却只是小孩的咿呀声,于是就没有再说话,而是看着女人模糊的、像是一直在散发着白光的容颜,努力去分辨对方的身份。
然而依旧没有结果,反而只是在那爱惜的怀抱下更困了。
真夜就在梦里也睡着了。
忘了伤痛,忘了失败。
他在第一束阳光洒下来时睁开眼,依旧是在破烂的置物间中,灰尘缓慢地在阳光下沉浮。
依旧是沉重的孱弱的身体,没有怀抱,更没有变化,他还在这个妖魔横行的世界中,面临着马上要被卖掉的危机,别说京都了,哪里也去不了。
随着嘎吱的声响,木门被缓缓推开了,端着稀粥的女孩从缝隙中钻进来。
还是昨夜那个照顾他的孩子,黑发黑瞳,眉目秀丽,她看上去、比真夜现在的躯壳还要小一些,也更矮一些。
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小干枯,然而一头及肩的乌发非常漂亮,黑压压如珍贵的绸缎一般,并不因为缺失的营养而折损半分。
女童来到他坐的渔船身边,将托盘放在了他的手边。
她用乌发下那双大而濡湿的眼瞳看着真夜。
黢黑的眼瞳,比起纯黑,更像是一种红到极致的赭色。
即使没有出声,真夜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里……离京都,有多远?”
端起那碗淘米水,真夜斟酌着开口问道,他的嗓音带着一些生涩的微哑。
女孩没有做声。
真夜顿了顿,又故意生气般问道,“那杏原又是什么地方?你的父亲……是要把我卖掉么?”
终于,对方的眼中泛起来闪躲的碎光,她绞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有些无措,又感到难过地深深低下了头。
几息后,才听见断续的声音嗫嚅着响起,像是被风吹一吹,才发出点声响的铃铛。
“这里……是醍醐的领土。”
是被战乱、连年的天灾,以及肆虐的妖怪所支配的小国。
活着,很奢侈,对于这里的很多人来说,富饶的平安京,比起真实存在着的首都,更像是诗歌幻梦中才会出现的理想之境。
他们甚至不确定它是否存在,更未曾想过、也无力去想有朝一日能去到那片理想国,对于这里的渔民来说,在连年的大旱与妖怪的爪牙下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事。
而杏原,是远离这里的、海面另一端的很远的一片城池。在杏原的海域中,有一座离岛,离岛最高处,则有一栋灯火通明、昼夜不息的高阁。
将多余的孩子、已经成为负担的孩子卖到那里去,对于贫穷的家庭,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能够快速得到钱的方式。
村长已经和那边的人说定了,再过几天,离人阁的就会有人乘船过来,带合适的孩子去往杏原。
而真夜就恰好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这里。
“…这样吗。”
大筒木真夜在心里松了口气。
一时半会是去不了京都了,但如果能离开这种穷乡僻壤,去到杏原,这样的起点总是好的。
他得到了希望,但毕竟现在是快要被卖出去了,总不好表现得太平静,于是假装震惊伤心,脸上也流露出郁闷的神色,低沉道:
“我想回家……”
他又把碗放下了。一双淡金色的眼瞳低垂下来,沉在刘海的碎影中,看起来彷徨且迷茫。
旁边女孩似乎心中负罪感更重一些,她同样也在被卖掉的人选当中,但来自京都的小男孩似乎并不应该如此,尤其是做出这个决定的父亲,还拿走了他身上最后的金子。
“京都,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寂静里,黑发及肩的小女孩带着一点气音地小声问他。
在浮游着微尘的光线下,大筒木真夜扭头看向她。
他没有去过京都,嘴里吐出来的一切、都是谎言,面对对方的憧憬,自然是无法给出她所期待的那个回答的。
这样默默了几息,门外忽而传来了打砸的声音,晨起的主人大声喊叫着女儿的贱名,催促她赶快去帮忙干活。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留下那碗得之不易的稀粥,小女孩从坐着的船上滑了下去,也从真夜的身边溜走了——
她像来时那样拉开门、钻了出去,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真夜的视线中,屋外的声音也随之慢慢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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