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 宁长渊手里扛着个锄头呆头鹅似的从白天站到了傍晚,直到入夜。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神魂在无修里苟延残喘了七百年,难得出逃重生在一个体弱的小白脸身上, 被人当成诈尸拿着锅铲被追杀, 又被人送上花轿替嫁。而后被傅云遥带回天鹭山, 又要被强迫去平安镇。好不容易脱了身, 又被算命的摆了一道。
方才那一番追逐,宁长渊也不知自己是到了什么地方。只见这四面荒山野岭的, 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夜间的雾气降下来, 他穿的薄, 还有些冷。鼻子发痒,直想打喷嚏。
这时,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鼻尖飘来一阵血腥味。宁长渊对这味道极其敏感, 虽然淡淡可是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
再加上那阵像是在啮咬什么的声音, 他心下一沉:不会这么倒霉吧, 两个时辰还未到定身咒不得解,在这个节骨眼给他遇上野兽?
一阵冷风吹来, 宁长渊一个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啃东西那玩意听到动静,窸窸窣窣的挪步过来。
直到那东西到了跟前,宁长渊借着夜里的余光看清这比玩意儿比野兽还难缠,竟是只吃人肉的尸鬼!
又一个喷嚏打来,宁长渊手里头的锄头握了太久, 一个脱手硬生生砸进了尸鬼的脑袋里。顿时给尸鬼脑袋开了瓢,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
能动了!宁长渊冲着那脑袋开瓢的尸鬼道两声得罪,拔腿就跑。
只是他没跑出几步,就见前方一片土坡里又爬起几只尸鬼。宁长渊方才惊觉,他追着那个算命的骗子来了一片坟地,而这些坟地里的尸体不知何故全都尸变了。纵目望去漫山遍野全是尸鬼。
众多尸鬼从四面八方向他聚拢来,动作迟缓却因数量过多将他堵得前后左右逃无可逃,宁长渊灵光一闪:寻常的低阶尸鬼行动迟缓而且畏光。他忙从怀里掏出照月明珠。明珠光芒点亮长夜驱散须臾之地的黑暗,果不其然,那些尸鬼忌惮他手中明珠的光芒,一时之间不敢上前。
宁长渊手中托着照月明珠,小心翼翼向一侧移动,眼见着就要走出包围圈。却见他眼前的一只半挂着眼珠的尸鬼正瞪着他,一人一尸大眼瞪小眼间,那只尸鬼伸出手去打落了他手中的明珠。
宁长渊顿时一惊,还有个不普通的!他连滚带爬捡起明珠一路冲撞逃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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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墨,仅有几颗星光稀稀松松悬挂苍穹。整座小镇死气沉沉,连一声虫鸣狗吠也听不见。
宁长渊在一群尸鬼的穷追堵截下慌不择路,夜间不畏光的高阶尸鬼行动与常人无异,其中两只高阶尸鬼追的飞快,与宁长渊一前一后赛着跑。就在宁长渊快要跑断气的时候眼前陡然出现一个镇子。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宁长渊提了口气,向镇子狂奔而去。好不容易快跑到跟前,却见小镇外还游走着一群尸鬼。那群尸鬼听见动静咯咯转着脑袋齐刷刷看向宁长渊。
完了完了完了!前堵后追的,这回死定了!
眼见着后头那两只高阶尸鬼就要追上来,宁长渊深吸一口气,暗暗捏了一个诀。数张掉脸烂皮的可怖面孔龇着牙扑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宁长渊被人从后背拽住,脚下一空,在半空飞掠出一段距离那人松了手,宁长渊从半空摔下来在地上滚了几个跟斗,摔了个四脚朝天。摁下快要摔断脊椎骨的疼痛,吃痛抬起头。发现他已越过方才那一群尸鬼平安落在了镇中,眼前横着一串镇魂铃。此乃仙家法器,用来困住尸鬼有奇效。只是寻常应当在镇魂铃中的尸鬼如今在阵外,反而是他被圈在了这一寸须臾之地。
身后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少年音:“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宁长渊转身一看,眼前少年年约十六七,眉清目秀一副好脸孔,身穿一身玄衣,衣上刺绣精巧无比,衣领处如流水倾泻、水光蔓延出一朵品相无致的鹤望兰,窄袖上用银色暗线印压流水纹。鹤望兰乃是云梦泽的门徽,云梦泽弟子!
少年眼神冷冽,见他不答,又沉着声音问了一句,手中的长剑俨然指向宁长渊的脖颈。好似他不给个令人满意的回答,下一刻剑尖就要没入他的喉咙。
宁长渊一屁股跌在地上,呼天抢地自己倒了霉,做生意破产妻子和人跑了,又被债主追债,逃债的路上遇见尸鬼这么邪门的玩意儿,这才误打误撞来了这里。而后他抹一把眼泪,跪挪一步到少年膝下:“还好遇见了仙师你!否则我就没命啦!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这么命苦啊!”
少年拧着眉头,俨然一副不大信的模样。
他的脸贴向少年的衣摆,不动声色地用他的衣服擦一把脸。少年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修长指尖飞速摁住他的手腕。宁长渊知道他这是在试探自己,可也巧了,这具身体灵盘稀碎,任谁来都探不出什么。
被攥紧的手腕一松,铮一声,少年收了剑,向他道:“在下云梦泽弟子魏安,方才得罪。”
宁长渊站起身,掸了几下身上的灰尘,道:“小恩公说笑了。”
宁长渊四下望一眼,除了外头那群虎视眈眈的尸鬼,整座镇子黑黢黢的,除了眼前的少年外半个人影也瞧不见。眼见着魏安向前走,宁长渊赶忙追上去:“小恩公,这是哪儿?”
魏安冷淡道:“平安镇。”
这里就是平安镇!
处心积虑想要逃跑,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来了平安镇。宁长渊又想起那个算命的,遇见他两次,回回都倒霉。
他们沿街走的一路都被设了镇魂铃,镇魂铃外便是尸鬼游走的范围。这种在死人堆里行走的场景给人的感觉十分微妙。
前方一段路没有镇魂铃,宁长渊赶忙伸手去拉少年的手,魏安回头瞪他一眼。
宁长渊舔着脸道:“小恩公我一肉/体凡胎可不会上天入地,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魏安甩了被他拉住的手,而后皱着眉头略带嫌弃地提起他的衣领在半空飞出几步停在了另一端有镇魂铃护持之地。
宁长渊还想与魏安说说话,可是少年寡言少语嫌少有回应,中途嫌弃他话多还扭过头来剜他一眼,宁长渊识相闭嘴。
又走了一会儿,少年将他领到一座小屋前。叫宁长渊奇怪的是,他们在这一排房子前走过两遍,好似眼前的少年也分不清到底是哪栋房子。
魏安在房门前立定,伸出手去叩门,先是叩了两下,又叩一下。
宁长渊当下明白过来,屋内还有其他人,这是他们之间的开门暗号。可是他们等了一会儿,屋内还是没有动静,他不禁怀疑道:“小恩公,你是不是记错了啊?”
魏安瞥他一眼,认真回忆了一下又敲了一遍。还是没动静。
“哎,看来要睡大街了。”魏安扭过脸来不悦地看他一眼,宁长渊忙撇过脸去吹了个口哨,装作没有看见。
他又敲上几遍,终于,门内传来声音:“是魏安吗?”
少年道:“是我。”
门闩一动,门从里打开,另一名身着云梦泽门服的少年一脸惊喜看着魏安,又瞥见站在魏安身后的宁长渊:“这是......”
魏安道:“方才在镇子前面捡回来的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活人。”
名叫唐旭的少年将二人迎进屋,宁长渊四下看一眼,这里竟是一间柴房,又小又破,但是屋内三个角落分别堆着柴火、大米、水缸、甚至还有慢慢两缸的油,基本的生活用物倒是一应俱全。
名叫唐旭的少年性格活泼,比魏安热络好相处许多,宁长渊向他打听得知。近年来不断有三阴时分出生者失踪,云梦泽派出好几拨弟子调查此事。三个月前兼州又失踪了一名少年,唐旭与魏安正是此次云梦泽派出前去调查的弟子。在兼州的时候他们发现了鬼族的行迹,便一路追踪。直到追来了这平安镇。
到了镇中才发现镇子上的人全都死光了,一到夜间镇子里全是尸鬼行动。他们本是想在镇子里查出失踪案究竟与鬼族有无关系,不料在几日之间,一些低阶尸鬼发生异变,成了难对付的高阶尸鬼。待他们意识到形势不对想走的时候已经插翅难飞了,他们被困在镇中一个多月,直到现在。
宁长渊看他们两人的年纪都不算大,被困在满是尸鬼的镇子里一个多月撑到现在,还知道用镇魂铃划出界限,属实叫人另眼相看。
宁长渊问:“这一个月可有发现?”
唐旭道:“有。平安镇西边有个乱葬岗,一到子夜时分就有动静。阴虚那日,我与魏安一同前去乱葬岗,见一群鬼族人在做什么法式。只可惜我们势单力薄不敢硬拼,中途的时候被人发现,我们在跑的时候还失散了。那天晚上魏安一夜未归,可把我担心坏了。”
阴虚之日,法式,一夜未归。宁长渊脑海里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侧过脸去时正见救下他的少年靠坐在墙角闭着眼,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屋内有些潮冷,唐旭生了一堆火,火苗噼啪作响。火光映在魏安的脸上,在他的眼睑投下一圈扇形的阴影,少年唇色略显苍白,周身透着浓重的疲惫感。
魏安小憩后醒来时,屋内两人还在说笑。在看见被他半道捡回来的人正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的瞳孔猛地剧缩一下。一抹惊诧之色在他幽深的眼底晕开。
百无聊赖的宁长渊正与唐旭做着玩手影的游戏,突然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他回头看去,正见魏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双眼睛里好似染着熊熊幽火,要将他燃灭。少年微微歪了歪脑袋,面上带着几分惶然,声音有些嘶哑:“哥哥?”
宁长渊看着他这副没睡醒的模样挑了挑眉,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脑袋:“睡傻了?”
魏安被他拍这一下,又怔怔望了他片刻。恍然间想起了什么即刻松了手,复又靠回墙角。继续闭眼休息。
宁长渊心下有些奇怪,唐旭道:“兴许是被梦魇着了吧。”待身侧传来一阵平稳呼吸,他以为魏安睡着了,轻声与宁长渊道,“他上头本有个哥哥,家里遭了横祸,父母兄长都死于非命,就剩他一个。”
原来也是个苦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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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阶尸鬼畏光,白日里不出来活动。就算是白天里能出来的高阶尸鬼,杀伤力锐减,行动也十分迟缓。第二日一早,宁长渊去镇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在白日里真正困住他们的并非是尸鬼,而是结界。
这种结界十分隐蔽,外面的人很难发现,里面的人出不去。唐旭与他说起,他们曾最大范围地离开平安镇,最多只能走到乱葬岗。而那个乱葬岗正好是宁长渊遇见第一只尸鬼的地方,他不禁暗忖:那个算命的是怎么将他带进来的,如若他们是运气奇差阴差阳错闯了进来,那个神棍现在又去了何处。
宁长渊想去乱葬岗看看,可昨晚跑的急,没辩清方向。这些尸鬼虽然在白天成不了什么气候,可是保不准遇上个意外。宁长渊并不敢轻举妄动。昨晚魏安已经探过他的灵息,认定他是个凡夫俗子,按照常理来说他这样一个普通人遇事躲都来不及,又怎会上赶着去乱葬岗这种尸鬼遍地的地方。
宁长渊心下思忖,少年看着多疑不好糊弄,他得想个办法在不引人生疑的情况下将他们骗去乱葬岗。
突感一道视线落在后背,宁长渊回过头去正见魏安看着自己,那种上下打量他的眼神叫他极不舒服。唐旭横插了一脚到他身前道:“清离大哥我们带你去乱葬岗瞧瞧吧。你放心,我与魏安去过许多次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就算有我们也会保护你的。”
宁长渊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嫌弃清离长得女气,但这张皮相的确精致。男女老少通杀,凡人看了便赏心悦目,走到哪儿都好说话。
宁长渊极其做作地“为难”了片刻,唐旭再三与他保证不会有任何危险。他方才同意下来与他们去乱葬岗看一看。
白日里的平安镇比夜晚还要安静许多,偶尔街面上游荡着几个行动迟缓的尸鬼,都被唐旭与魏安斩杀在剑下。唐旭打了鸡血似的向前冲,每杀一个尸鬼,还邀功似的回头来看宁长渊一眼。宁长渊极为配合地夸赞两句。他这样的刻意讨好的举动,不禁叫他想起一个人来。那个被他一手抚养带大的少年,从前也总爱向他邀功讨好。相较唐旭而言,另一侧默默斩杀尸鬼的魏安就显得过分沉闷了些。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走到乱葬岗,触目之处坟包林立,碎石遍地,野草丛生。黄土地上明显可见新土翻了旧土的痕迹,都是尸变后的尸鬼自己刨出来的。
一般墓地选址、方位都极为考究。要先择从晨初到未时时分,阳光都能照射的地方宽两坪以上--十坪之间,才为吉相。且墓地的入口,要朝向南、东南及东南偏南。
此处虽为乱葬岗,坟头杂乱错列,可是对于朝向却极为统一一致朝南。只有一座孤坟与其他坟头大不相同,列处洼地,照不见日。朝口向西,是为大凶,最易生怨。
宁长渊行至那座坟包之前,见地上一滩黑迹,他蹲下身用手指轻取一点置于眼前小心观摩:是燃烧后的阴魂符。鬼族人以歪门邪道、奇行诡术闻名,这阴魂令乃是其中一种目的明确的招魂禁术。之所为禁术,是因其代价太大,难以施行。
若想行阴魂令,必先找齐七名在三阴时分出生者,以三千条人命为媒养无尚怨气在阴日进行仪式。要同时具备这三样条件难于登天,就说这三阴时分出生者可遇不可求。
可是从眼前消息来看,鬼族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找到了第六名三阴时分出生者,并且不惜杀光了整个平安镇人将他们做成尸鬼来制造怨气场,又恰逢七百年一次的极阴之日。宁长渊心中忧虑重重,眼下只能期望鬼族没能找到第七名牺牲者。
宁长渊感到背后激起一阵凉意,他猛一回头却是魏安站在他身后,眸色深深地看着他。宁长渊注意到魏安的后背挺得僵直,嘴唇半开,似是有话要说。
他不动声色将手收回袖中,暗下捏了个诀,唐旭突然从魏安身后探出脑袋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道:“清离大哥,上回我和魏安就是看见鬼族之人在这里搞什么法式。我记得当时地面上摆着好几副尸体,那几副尸体还是隔日我们敛的尸。”
宁长渊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是几副尸体?”
“六副。”
“确定?”
唐旭看向魏安道:“魏安是这样与我说的,因为那晚他一宿都没回来,第二天我来找他的时候,魏安正在敛尸。”
宁长渊心下有了计较,倘若唐旭没有说假,鬼族在阴虚之日当晚便启用了阴魂令。那么阴虚当晚许慎在荒山成亲是假,声东击西瞒天过海引开仙门注意完成这个招魂阵法是真。
弑神之战之后,鬼族摒弃了荒山迁到逝川,哪怕后来许世安重回鬼族执掌鬼君之位,也只是将荒山用作炼傀儡尸体的坟场。许世安一死,荒山再无用途,鬼族为何突然会重回千里之外的荒山结亲,婚礼一反常态的寒酸,在民间强抢来的新娘,当晚几乎没有多做抵抗便被仙道一举击溃。这样一想来,一切都说的通了。
好一出瞒天过海的妙计。
莲姬既然做到这一步,那必然出现了第七名牺牲者,只是那第七名牺牲者,究竟会在哪里呢?而他们要处心积虑要招回来的人又是谁?
若是荒山替嫁算他倒霉的因缘巧合,那么这回误入平安镇就显得极为蹊跷了。宁长渊发觉此次重生归来,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人刻意牵引着他一直向前走。而那个人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他心下思索,听闻身后一阵脚步声,回过头去,正见魏安向他走来。行至身前,少年嘴唇蠕动几番,却是欲言又止。唐旭跑上前来:“我们回去吧。”
宁长渊应下,方才好像还想与他说什么的魏安越过他们在前领路。宁长渊狐疑看魏安几眼,他总觉得这人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在平安镇困了一个月,唐旭闷的惨了,兴致勃勃拉着宁长渊说了一路的话。回去的路上尸鬼寥寥,魏安走的飞快,宁长渊与唐旭走的慢些,彼此之间拉出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宁长渊突然问道:“你可知魏安何时生人?”
唐旭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大约......四月?”他不确定地摇摇头。
“几年生人?”
“这个我知道,他比我小一岁,年方十六。”
十六。宁长渊在心算一下,十六年前刚好是甲子年,上个甲子乃是阴年,阴年生人。推算一番,上个甲子唯一一天三阴时分好像正在四月,只是唐旭记的模糊,并不能确认魏安就是三阴生人。
“清离大哥,怎么了?”
宁长渊摇摇头道:“我有个弟弟,和魏安一般大。”
唐旭道:“清离大哥的弟弟肯定也与你一样长的一般好看。那他如今人在何处?”
宁长渊脑海之中浮起少年艳丽的脸孔,说起样貌历届鬼君皆是人中翘楚,他道:“他做错了事,被人千刀万剐后挫骨扬灰了。”
唐旭以为戳到他伤痛之处,“啊”了一声,即刻闭了嘴。过一会儿,他没忍住,小心翼翼观察着宁长渊的神色,问了一声:“那你岂不是很伤心?”
宁长渊摇摇头,伤心,坦白来讲,在修罗鬼君死讯传来之时他并未感到伤心。当年他亲手将许世安打下修罗鬼道,许世安痛骂他没有心。他早就将一颗心全都挂在了玄思身上。直到无修之上,紫衣青年对他当胸一剑,将他仅存的一点真心都捅散了。
唐旭眸光之中掠过一道浮光,本走在前头的魏安突然停下脚步。他静静立着,直到身后二人赶上。他竟是在等他们。宁长渊还以为这少年生性孤僻,不爱与人来往。
他们三人在平安镇里镇外都搜寻一遍,并未发现鬼族的身影,想必是鬼族完成了阴魂令后就换地方了。宁长渊的脑海中恍然间浮起傅云遥的身影,他抱着将鬼族一网打尽的目的而来,平安镇却早就人去楼空。他又想,傅云遥发现他逃跑会是怎样的表情。那人都动上绳子捆人了,此时一定端着一张脸,心里却早就气疯了。
一想到傅云遥板着一张寡淡出世的脸心中抓狂的模样,宁长渊轻笑出声。笑意突然戛然而止,不对,昨日他们距平安镇不过几里路,如果不在镇上歇脚,最多两个时辰就能走到。可是这都第二日了,还不见傅云遥身影。
难道,这回的结界如此厉害,连傅云遥都能骗过去?
宁长渊这么不慌不忙的,就是知道天鹭山的会来,有傅云遥在场,扫平这一平安镇的尸鬼不过弹指挥间的事。
他有点慌。他可不想和云梦泽这两位小朋友一起长长久久困在此处和尸鬼为伴。
前方有口泉眼,宁长渊走到泉眼前弯下腰身洗掉在墓地上沾在手上的符灰。他一头长发漆黑如墨,随着弯腰的动作轻轻簌簌落在一侧,如长河瀑布一倾而下。分落在两侧的发间露出一截纤细白净的后脖颈。
一直在他身侧默默凝视他的玄衣少年走上前去,对着他露出的一段脖颈伸出手。
宁长渊当下心中警惕,在少年触碰到他发丝之时,他当下回过头去抓住了他的手。
唐旭走过来看着二人的举动,奇怪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宁长渊松了手,魏安从他发间摸出一样东西,放在手心中仔细一瞧。竟是一段细如牛毛几不可闻的金丝。
“天鹭山的一线牵!”唐旭惊喜道,“清离大哥你身上怎么会有天鹭山的东西。”他方才想到什么,兴奋道,“这是天鹭山用来撒网寻踪的东西,既然被清离大哥带了进来,那么想必云上君就在附近,太好了!我们就要得救了!”
宁长渊:!!!傅云遥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他身上放了一线牵,他到底多怕自己跑掉。
一个多月被困在这阴森恐怖尸鬼遍地的镇子里,终于有了被救的希望,唐旭喜不自胜,激动万分地握住友人的手:“我就知道,有鬼族的地方必定会有云上君,这下好了太好了!魏安我们终于能回云梦泽了!”
宁长渊奇怪道:“为何有鬼族的地方必定会有云上君?”
唐旭不假思索道:“人人都知云上君对鬼族深恶痛绝,前任鬼君许世安被人围剿至死天鹭山就出了不少力,后来只要一有鬼族的消息云上君必定出动。”
宁长渊更想不明白了,既然作恶多端的修罗鬼君已死,傅云遥与鬼族哪里来的深仇大恨,非要将人一族赶尽杀绝才肯罢休。
唐旭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张嘴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了不少有关傅云遥的事。一会儿说傅云遥镇压妖族霍乱,一会儿说傅云遥在凡间见义勇为的英勇举动,桩桩件件数不胜数。
“不仅如此,我还听说珈蓝罪神宁长渊在犯下琼城杀孽之后,是云上君与玄思神君一起联手将其诛杀,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维系住了三界的安危!”
宁长渊:......要不是本人在现场我就信了。
现在唐旭话中的可信度在宁长渊这里大打折扣,少年兴致高昂的陈述,宁长渊不以为然的听。
“对了,我突然还想起一件事儿。”忽的,少年放低了声音,惹得宁长渊侧目看了他一眼,唐旭凑在他耳侧小声道:“这事儿我也是云梦泽的那些师叔师伯们暗下说起的。说是云上君一直对鬼族穷追不舍,是因为鬼族手里有掌上灯。”
听到掌上灯三字,宁长渊心里猛地一跳:“当真?”
唐旭道:“当不当真我不知道,只是仙道皆有传闻,说是当年宁长渊将掌上灯赠给琴川谷李家,后来琴川谷上下被修罗鬼君所屠,掌上灯自然而然落在了许世安手中。听闻掌上灯通阴阳,号万鬼,还能操纵人心,当年宁长渊不惜以身涉险将其从无间鬼狱带回来就是为了发动叛逆。如此稀世珍宝,天下之间谁人不想拥有。”
发动叛逆。宁长渊一个趔趄。
“清离大哥你怎么了!”
宁长渊眼皮抽了两下:“......没事儿,就是扭到脚了。”
傍晚时分,魏安熬了一锅米粥,几人食不知味地喝了几口。魏安在房间里收拾饭后的碗筷,唐旭修补漏风的窗户。本就是用楔子钉上木板的事,硬生生被唐旭用锤子砸出了拆家的气势。
宁长渊实在看不过眼,走出门去制止了少年的行为。从他手中拿过锤子亲自动手钉木板:“你们云梦泽弟子不是有木艺必修课,就你这白字连篇的手艺怕是得年年拿零蛋吧。”
正在院内洗碗的魏安猛不丁来一句:“你是如何知道云梦泽有木艺课?”
宁长渊道:“世人皆崇尚求仙问道,云梦泽乃是天下第一大宗,我自然也是心驰神往过的。只可惜没有仙根,与修真无缘。”
魏安嗤一声,并不相信他的鬼话。
唐旭因为糟糕的手艺被宁长渊批了几句,总想在他面前再表现表现,回屋拿了笤帚开始扫地。
宁长渊三下两除二钉好了窗户,见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想出去走走透透气。若是今晚还等不来傅云遥,他又得在那个床都没有的小破柴房里闷一宿。
宁长渊刻意谁也没支会独自溜了出来,他趁机独自在镇上蹿一遍,把白日里觉得蹊跷的地方又这回去重新探查一番。并未得出什么新的线索。
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下来,霜露骤降,透着几分沁人冷意。白日里躲藏起来的尸鬼也开始窸窸窣窣行动起来。宁长渊赶忙原路返回。他小心翼翼走在镇魂铃中,一群尸鬼聚在附近不敢靠近。
“清离大哥!”是唐旭在找他。
宁长渊应一声,向他走去时,背后下意识惊起一阵寒意,原本暗无声息的空气之中像是水底游鱼吐出几个气泡,飘在了水面之上时,传出一声声闷闷的爆破声响。镇魂铃响声大作,宁长渊猛地回头看去,正见那群嗷嗷待哺虎视眈眈的尸鬼排山倒海狂涌而来。
他赶忙拔腿就跑,跑的飞快。唐旭看的心惊胆战,吼破嗓子叫他快逃。
中间一段没有镇魂铃护持,许多尸鬼见缝插针堵在前面,将唐旭的身影都挡了去。宁长渊心里咯噔一下,情急之间见身旁屋檐下立着根竹竿,这根竹竿看着细弱了些,他不免想起那日从那神棍手里抢过那根竹竿的悲惨下场。可是眼前情势十万火急没有给他多思考半分的空间,宁长渊举着竹竿疾跑几步,撑杆起跳——
稳稳落地。
唐旭跑上前来:“清离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宁长渊抿唇未答,见身后那群尸鬼发了疯,向着他们张牙舞爪,却碍于镇魂铃的威力没有上前。宁长渊定睛一看,却见他们所处之地的镇魂铃中的一段细绳像是被人故意割断,心下惊觉刚刚那截镇魂铃必定也是提前遭了破坏。
他心道:“不好!”转身拽了唐旭就跑。
正在逃亡之时,后面又是一阵铃响。镇魂铃的细绳啪嗒一断,铃铛坠地。无数尸鬼如蜂涌来,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
他们争分夺秒地和死神赛跑,远远见魏安立在屋前。宁长渊登时喊破了嗓子,摆手狂挥:“魏安!镇魂铃!镇魂铃!”
汹涌尸吼之中,少年并未听清他喊得什么。看见排山倒海而来乌压压一片尸鬼时,心下一惊,旋即做出反应,取出身上揣着的最后一截镇魂铃将屋外围住一圈。宁长渊与唐旭前脚迈进,魏安后手指尖一绕,将镇魂铃设置完毕。
那群尸鬼又被隔绝在外,只能看着里头的三个活人蠢蠢欲动,口水直涎。
所剩的一圈镇魂铃范围极小,刚好绕在这座小小的柴屋外一丈开外。人稍微往前站一些,就要被尸鬼张牙舞爪伸进来的指甲刮到。
他们三人紧紧贴在墙壁。看着这一圈密密麻麻吐舌歪眼的尸鬼,唐旭吓得双腿直打颤。魏安惨白着一张脸,背部几乎要与墙壁完全贴合在一起。
这种紧要关头,宁长渊居然还有闲心心想:瞧把孩子吓得。
镇魂铃虽说不上什么高等的仙器,但是威力不可小觑,用来对付这种尸鬼绰绰有余。宁长渊乐观估计,只要这回的镇魂铃没有出现问题,大可不必担心。
然而还不待他们这口气多歇上一会儿,尸群突然暴动,平安镇里里外外各个角落的尸鬼有意识地向他们这方寸之地包围过来。粗略看一眼数量少说有上千只。
乌泱泱一片的尸鬼一个挤着一个,将一张张原本就难看的面孔挤得更加狰狞。空气中满是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唐旭一下失了方寸,持剑的手不断颤抖:“怎么办啊!”
魏安背后虚汗频发,双唇紧抿,面对如此令人惊骇的场景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宁长渊“嘘”了一声,“别吵”。
唐旭心中又惊又慌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却还是乖乖听了他的话。
在他紧张的牙关都要咬裂的时刻,宁长渊终于开口道:“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
胆怯至极之下,反而拔高了音量,唐旭吼道:“听到了!到处都是尸鬼在喊!我们要死了!我们死定了!怎么办啊清离大哥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呜呜呜......”
宁长渊没有闲工夫去安慰他,他闭眼感知到惊杂错乱之下,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箫声,他惯来对音律极为敏感,他猛地睁开眼:“箫声。有人在用箫声操纵尸鬼!”
魏安闻言也倾心去听却什么都没听到。他半信半疑道:“你确定?”
“不确定。”
魏安:“......”
瞬息之间,那群尸鬼发了狂似的向镇魂铃冲击,撞得铃铛叮当剧烈作响。前面的尸鬼倒下一波,又有另一拨替上。前仆后继,不死不休。地面上,已有好几个铃铛被震落,他们再这样不怕死的冲下去镇魂铃迟早会被冲破。
唐旭紧张的手里的剑都掉在了地面,他发颤着捡了起来,神志几乎要崩溃,哭吼道:“是修罗鬼君!一定是修罗鬼君回来了!修罗鬼君最擅长用音律操纵尸鬼!”
宁长渊否认道:“不对,小安.....我是说许世安他并不爱吹箫,吹箫太难了,他吹笛子多一些。”
魏安狐疑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宁长渊胡诌道:“说书摊上听的嘛,什么《珈蓝仙神秘史》《云梦泽与天鹭山相爱相杀那些年》啊,你想要什么话本,谁的佚事都能给你找来!”
魏安撇过脸去,不再听他信口开河。
眼见着镇魂铃上的铃铛都要秃噜完了,宁长渊方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拽了还算是神志清醒的魏安进到屋内,撩起袖子就开始搬屋内的柴火与油桶,见魏安愣在一旁,忙道:“愣着干嘛!快来帮忙啊!”
魏安当下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虽然心底并不赞同这个危险举动,可是眼下的确是黔驴技穷退无可退了。
他收了剑,弯身帮宁长渊将一只大油桶搬到屋外,并不断来回将屋内的柴火全部搬出去,沿着屋外铺了一圈。
唐旭擦了眼泪,镇定下来,而后也加入行动当中。
在他们将柴火铺绕屋外一圈,又将油倒在柴火之上后。宁长渊率先搬了梯子爬上屋顶,伏在屋顶上伸出手,对着下头两个人说:“快上来!”
两名少年纵身一跃跳到了屋顶之上,宁长渊尴尬地收回了多此一举的手。又一脚将梯子踢翻。
眼见着镇魂铃上的最后一个铃铛摇摇欲坠,绳索即将被冲断之际,宁长渊大喊一声:“放!”
说时迟那时快,镇魂铃被破,密如潮海的尸鬼冲进来之际——
三人各站三角,将手中的火把扔在柴堆之上。因为浇了油的缘故,火堆哗啦一下点燃,熊熊烈火再次将尸鬼阻挡在外。
冲天火光中,火苗噼里啪啦作响,宁长渊隔着火看向外面密密麻麻的尸鬼,空气之中又皮肉烧焦的气味。尸群之中你踩我踏,踩烂几双脚几只胳膊,或是踩出脑袋里的脑浆都是常事。腐烂的皮肉里流出还未干涸的血液,刺鼻的鲜血冲击着宁长渊的神志,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压下涌上脑门的眩晕感。
见这一圈火焰暂时拖住了尸鬼,宁长渊瘫倒在屋顶。还不等他多喘上两口气,虚空之中又隐隐传来那阵轻的几乎几不可闻的箫声。那群在火堆外观望的尸鬼再度暴动起来,一个接一个地用身躯扑火,层层叠叠的尸体堆在一起。如此往复,真给他们扑出一道口子来。
无数尸鬼瞬间一拥而上。伸着手去攀墙壁,想要爬上屋顶。
若是寻常也不怕尸鬼能爬上来,可是眼下对方数量实在太多,一个个又着急投胎似的往上挤。一个踩着一个,还真叫他们踩出一堵尸墙来。
三人被逼至最中心,背靠着背。无措地看着攀上来的尸鬼,魏安定了定神,用袖子擦一把额前的虚汗,在一个尸鬼爬上来的时候壮着胆子提剑冲上去将其斩成了两半。
唐旭大吼两声给自己壮了胆,将宁长渊护在身后道:“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听闻这句,宁长渊猛地抬起头去看他。唐旭已经冲向另一边爬上来的尸鬼。
当今情势之下,宁长渊成了彻头彻尾拖后腿的。尸墙越来越高,几乎要与屋顶同高,越来越多的尸鬼爬上来,少年们杀之不及。渐渐后退到方寸之地,三人紧紧靠在一处。
又一只尸鬼冲上来,唐旭在前抵挡,他身后又有一只扑来。宁长渊一手拉住唐旭,一个侧身飞踢将那尸鬼踹下屋顶。
一场无望的殊死抵抗间心跳声越发剧烈,眼前横飞的血肉几乎模糊宁长渊的双眼。一剑飞斩,大片血迹正好横溅在宁长渊脸皮。他的呼吸骤然加剧......加剧......剧烈到快要窒息。
意识好似近处观花却隔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绰绰约约。他不自觉后退两步,一只攀在屋檐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哥哥——”
就在宁长渊跌入重重尸堆被万鬼分食之时,一道虹色剑光呼啸而至。
御剑而来的傅云遥远远看见这一幕,心跳骤停几秒。人虽未至,失控的凌厉已如削铁如泥的刀尖将重重叠叠的尸鬼削成泥片。
意料之外的疼痛并未袭来。时间好似在这一秒定格,身下咆哮的饥渴恶鬼瞬间失声,无尽恐惧在剑锋之下碎散成遍空星光。
一双大手穿过后背将他拥进怀中,心跳汹涌快要穿出胸膛。星辰之间,宁长渊猛地抬头正撞进傅云遥映着无边烈焰的瞳眸之中。傅云遥的一只胳膊将他牢牢拥在怀中。宁长渊往下看一眼,差点没吓破胆,两只手主动攀上去将人抱住,口中骂道:“卧槽傅臻你可得把我抱好了,别让我掉下去!”
傅云遥的身躯僵硬一瞬。他低下头,看着宁长渊的眼中闪了闪。而后渊虹回到手中,他们御风而立。嘶吼咆哮中,傅云遥当空一剑,贯日长虹。一阵劲爆之声袭来,似光波扩散。
喧嚣。
寂灭。
作者有话要说:v章当然要给小道长一个表现机会!!!
我真的好爱英雄救美——
又一重要人物出场了!猜猜谁割的绳子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鬼哭狼嚎要vv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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