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教

    半梦半醒间,宁长渊嗅到了清浅的琼花香气,淡淡的芬芳如清风一般舒缓了

    周身每一根紧绷的神经。无修七百年间,他时时刻刻好似立在刀尖之上,稍有不慎就是锋刀钝肉,死无全尸。

    遥遥回想前半生他过的并不太平,大半年华都在飘在风波之上的舟楫中摇荡。除了昆仑山上的年月,眼下叫他回忆起来竟是天鹭山时与朋友们在一起无忧无虑的短暂时光。

    一双有力的手穿过他的膝弯将他稳稳当当的背在身上,恍惚之间宁长渊问道:“是去哪儿?”

    身下人惯来惜字如金,回答的亦是言简意赅,清清冷冷的三个字响起:“天鹭山。”

    听到他的回答,宁长渊罕见地舒了一口气。

    意识之间,一片云海茫茫,绵延山峦浸没在无尽雾气之中。上千台阶之上一扇汉白玉色大门,石碑之上刻着三个鎏金大字:天鹭山。

    他的神思乘着微风吹入那一片苍茫云海间,宁长渊合上双眼。

    ·

    临水界。

    四面环山。

    山顶拥着一个巨大的湖泊。湖面飘着浅浅薄雾,湖泊水光清澈,四周景象清晰倒映其中。一棵从天界逆向生长的椿树树顶几乎要垂到湖心,椿树四百年开一次粉色花朵。这是珈蓝离人间最近的地方。

    水上漂着一叶扁舟,紫衣银冠的少年端坐其中。船上一方木桌,桌上摆着两壶清酒,一只酒杯,紫衣少年将眼前的酒杯盈满。

    一声清脆鸟鸣,一名白衣少年踏风而来。足尖轻点,在水面上踩出一圈又以一圈的涟漪。

    椿树上的一朵粉花飘然坠落,紫衣少年大袖一甩,手中清樽疾速旋出,半点酒水未曾洒出,恰好将那朵下坠的花朵装入杯中。

    宁长渊身形一掠,如飞雁惊鸿,在酒杯坠入水中时探手接过。躬身一跃,飞掠躺倒在椿树上。一仰头,杯中清酒落入口中,一杯见空,他意犹未尽地啧啧嘴:酒香中还带着花香。

    宁长渊翻了个身,俯瞰轻舟上的少年。

    紫衣少年一掌拍下,桌面纹丝未动,酒壶震跃到半空之中,壶中酒洒出一道弧度。

    宁长渊纵身一跃,足尖点击水面借力而上,侧身在半空中倾翻几圈,足弓带过方才被他一饮而空的酒杯,接满了壸中倾酒岀的清酒。几乎同时,他伸岀手指勾住酒壶,将余下清酒一并接了回去。

    他单腿立在船头,一手拎着酒壶,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继而,足尖一动,立在足尖上的杯盏飞跃而上,

    登时,紫衣少年从舟上跃起,意欲截住酒杯。两掌相击,水面轰然炸开。紫衣少年拍开他即将触杯的手,迅速出脚,冲着他的下空门一扫而过。宁长渊躲闪不及,身子向后仰去,脸与水面险险擦过。

    幸亏他及时用手掰住船沿,才没摔下立在轻舟上的紫衣少年探出手去稳稳接住下坠的酒杯,杯盏未触唇,清酒如道细瀑灌入口中。宁长渊顺着船沿爬上船来,几分狼狈,紫衣少年倒拎已经滴酒未剩的杯盏: “承让。”

    宁长渊暗暗咬了咬牙,控诉起紫衣少年的行径来:“玄思你偷袭!”

    玄思长眉一挑,薄唇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不以为意道:“对场之上只有胜负,哪有偷袭一说。”

    宁长渊自知辩不过他,坦然放弃挣扎,就势躺倒在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回姑且算你赢,下次我可不会输给你了。”

    “拭目以待。”

    彼时苍天无垠,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将整个湖泊都映成蔚蓝。

    玄思坐回原位,杯盏尽数复位,若非清酒已空,方才少年间的意气比斗倒像是一场随风过境的春梦。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微风轻拂,无数粉色花朵迎风散落在水面之上,飘入轻舟之中。

    玄思伸手衔过一片花朵:“今日,我便要回明月山。”

    听到他的话,宁长渊猛地坐起身:”等我从天鹭山回来就去找你。”

    玄思手指轻弹送走那朵花,花朵在水面荡起一圈涟漪:”那你可得少惹是生非,别叫我等太久。”

    ·

    修真界有两大最高学府,一是位于妄川的云梦泽,一是蓝鹭仙人所创天鹭

    修道之人穷尽一生都想登天道,拥神格、凝琉璃珠、入珈蓝。天鹭山设有三年一试的规矩,在三年一试中拔得头筹者,多半能入珈蓝。时间可长可短,对于多数人而言此为登天大道。

    天鹭山入学门槛严苛,弟子多为名门望族之后。光出身显赫不够,还对人的心性、天赋、道德皆有品评。多少人在天鹭山考选时被刷了下去,被刷下去的那批人里少不了父母有权有势的。蓝鹭真人一番考量,决定推出套借读制度。

    凡获资格来天鹭山门借读的,与本门弟子同等待遇,可参加三年一试,说白了就是大开方便之门。

    于是,不少没被天鹭山选上的世族大家都挤破脑袋把自家孩子弄过来此借读。只是考试既然有合格的,自然也有不合格的。借读来的世家子弟多为纨绔之徒,每年的期末考试十门能有九门不合格,这等成绩连参加三年一试的资格都没有。

    长此以往,挂红灯的复读子弟越来越多,蓝鹭仙人无法,又定下只要补考过关,哪怕不参加三年一试也可直接毕业的规矩。有些弟子兴高采烈的毕了业,有些一心想要在三年一试中拔得头筹,又耍心眼再挂一门第二年重修,好参加三年一试。

    当时,宁长渊正是其中一位重修两年的借读子弟。

    天鹭山门的门服为素色,暗色祥云纹滚边,阳光下时衣摆瑞鸟图腾隐现,门人出席正式场合时发丝皆用银冠高束,哪怕是在平常也要用发带束发,披头散发者便要领罚。人人腰间一块西海润玉,每名弟子的润玉各不相同。

    借读学子的校服为蓝色,白色腰带束身,比天鹭山正规弟子的衣服简朴许多。

    “各位学子们,正所谓是非、道义何从出或云出于鬼神,或云出于时君。皆非是,盖出乎人心。无论修道修德皆始于心.....”

    新学年的开学仪式上,台上的天鹭山掌门滔滔不绝,台下三千弟子,蓝白为界,泾渭分明。

    天鹭山本门的白衣弟子各个腰板挺直,坐的无比端正,聚精会神听从天禾真人的教诲。另一侧的蓝衣外门弟子,无不是听的昏昏欲睡,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更有甚者,甚至当场斗起蛐蛐来。

    “宁长渊!又是你——你——你这个——”

    正盘腿斗蛐蛐的蓝衣少年一抬头,见天鹭山门中的著名老古董陈暨老师气得

    吹胡子瞪眼,一手指着他却一个脏字都说不出来,最后只磕磕巴巴吐出一句:“冥顽不灵!”

    宁长渊置若罔闻,吊儿郎当地吐岀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盅里的两只蛐蛐斗得正狠,他一撂袖子,浑身上下打了鸡血,大喊着:“上!上!上!”

    引得台上正在讲话的天禾真人都停顿侧目了几秒陈暨一扫两张凳子拼成的小桌上的盅,眼见着两只蛐蛐蹦走,宁长渊抬腿追上去,跟着蛐蛐的足迹钻进方阵中,惊得众人接连掀翻了凳子不说,他还一边大喊着:“这可是我用身家性命买回来的绝世母蛐蛐啊,你们可得给我小心点别踩到!”

    顿时人人自危,脚尖都不敢点地。

    蛐蛐一蹦没了影,宁长渊抓了好几回都扑了个空,他大喊道:“谁给我抓到了,赏银十两!不对,一钱!一钱!”

    来这儿的都是有些家底的,不过他们前来上学前都被家中没收了金银细软个个穷的兜里响都响不起来,不论十两还是一钱在这里可真是诱惑十足了。有人嚷嚷道:“人家喊价都是越喊越高,宁长渊你怎么还降价呢!”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宁长渊才是出头鸟,打也打不到他们身上,那些个正眯着眼睛睡大觉的纨绔子弟一听,顿时来了劲猛地起身,踹了凳子趴地上和宁长渊一同抓蛐蛐去了

    这群人各个人精似的想得明白,正所谓法不责众,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宁长渊这个罪魁祸首顶着,从前这些个纨绔子弟没少跟着瞎胡闹。一是图个刺激是兴许还能从宁长渊这个远近闻名的守财奴手里扣点银子岀来。转眼间的功夫,蓝衣方阵就被捣鼓的鸡飞狗跳。

    趴着的站着的,蹦起来的,跳起来的,追着跑的,任凭在场几个老师长了七手八脚,刚揪了这个,又跑了那个。简直是稀里糊涂乱七八糟!

    很快,天鹭山本门弟子的白衣方阵也受到波及。眼见着蛐蛐身手灵敏地跳过一干蓝衣弟子的围追堵截,两条看着纤细却结实的大腿猛地一跃,成功跨过了界线跳到白衣方阵中一路追在蛐蛐屁股后头的宁长渊屏息凝神,双腿一蹬也跟着跳了过去。

    正好扑倒某位小弟子身上,吓得人向后仰翻下去。他专心注目顶着蛐蛐不松眼。

    趴在地上在天鹭山弟子的凳子下到处钻乱蹿,吓得众人纷纷抬起腿来。他每过一处,板凳接二连三被掀翻,会场登时彻底乱了套。

    天禾真人还在台上坚持不懈的说着话,而台下早已乱成一锅粥,无人在听。他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好几次骂人的话就要出口,又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连串惊叫声过后,宁长渊嘘了一声:“别吵别吵。”

    眼见着蛐蛐就在眼前,两只触角在四下抖动似乎有些搞不清方向。宁长渊屏气凝神,面色无比严肃,惹得周身的天鹭山弟子也深陷其中似的牢牢闭上了嘴。

    只见宁长渊暗暗蓄力,是时!双腿一蹬!一个火速飞扑眼见着就要罩住那个蛐蛐,却见一双玉白的手比他更快一步,无情两指牢牢夹住了母蛐蛐。

    他空手落地,几分茫然之际,自己的手也被那人用腰带反绑起来。他抬头看去,眼前晃过少年艳丽的脸孔。那张脸生的实在好看,看的他一时没回神,就被陈暨提着耳朵给拎了回来,陈暨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被气的又多了几条褶子:“宁!长!渊!你——你——简直岂有此理!”

    “疼疼疼疼疼——”宁长渊顿时鬼哭狼嚎,又哭又喊,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天禾真人的太阳穴跳的厉害,都快鼓出面皮了,他冷哼一声,将手中之物恶狠狠掷在地上。

    与宁长渊一同追着母蛐蛐过来的徐子陵见状,赶紧捂了宁长渊的嘴,却被他咬了手,徐子陵顿时痛的龇牙咧嘴,却也不敢叫岀去。他吃痛地撕下旁边人的衣襟,那人却是敢怒不敢言,撬开宁长渊的嘴巴替换了自己可怜的手,把一团布条塞了进去,会场这才消停下来。

    陈暨大手一挥,上来两个弟子一边一个夹着宁长渊被陈暨指挥着拖走。这带头闹事儿的一走,趁乱瞎搅和的那些个也都老实了,故作乖顺地捡了七零八落的板凳重新坐好。没过一会儿,会场重新恢复秩序,开学仪式这才顺利行进下去。

    落日余晖洒在蜿蜒的山道上,晚钟敲响了一遍,雄厚钟声在送岀一段距离后拉出几分绵长,孤鸟一阵羽翼,振翅飞入浮云之间。

    一群蓝衣少年一手拎着何小板凳走在山道上,彼此之间雀跃嬉笑:”哈哈哈哈,今天可真是要笑死我了,你们说说今天陈老头会怎么罚长渊!”

    其中一个叫徐子陵的少年年岁看上去比其他人大一些,一身蓝衫穿的松松垮垮,丝毫没有个读书人的样子。

    “罚?他宁长渊怕什么罚他什么罚没吃过我来这天鹭山九年了,都比不上他一年惹的祸。他可是让天鹭山在石诫上刻下条例的弟子,谁能与他宁长渊比!”

    在场之人无一疑异,纷纷拱手以表赞同与钦佩。

    天鹭山崇尚道法自然,自在修行。正儿八经的约束条规屈指可数,皆刻在石诫之上。

    所谓石诫,乃是天鹭山一块千年玄岩,通体坚韧,外璧光滑。石诫所刻乃是天鹭山最高法则,在宁长渊来之前石诫上只刻着一条:凡本门弟子不可行恶,不可无故杀生。

    宁长渊来之后屡屡闯祸,某次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堆烟花爆竹,说是要做什么伟大发明,轰隆一下炸了小半座山,连掌门闭关的练功室都给炸塌了,把天禾真人堵在门內三天都没出来。吓得天鹭山门赶紧在石诫上补上一条:不可在门中操持危险物品。

    天鹭山明面上的规矩不多,可是本门自我约束的礼教极为严格,连带着外门弟子总也不约而同一起遵守。

    李宣阳道:“今天天禾真人说话的时候还停了一会儿你们注意到没我看陈暨老头胡子都给气翘了。”

    “我今年还盼着陈老头赶紧退休,怎个又来了。”

    陈老头本名陈暨,是天鹭山最严格死板的老师,年龄也最大,须发尽白,身板巍巍还要拿着戒尺上讲台,天鹭山的学生们年年盼着他早日退休,可他每新学期初都按时岀现在讲堂之上。天鹭山的老师们对本门弟子管教严格,对外门弟子松懈些,只有陈老头最一本正经,一视同仁,而他上的还是最枯燥的礼教课,动不动就要人罚抄《明礼》,多少学生怕极了他。

    “还记得上学年末,长渊在法术课上拔了陈老头养的珍珠鸟的鸟毛,这回再落到陈老头手里,怕是不会好过。”

    “拔鸟毛算什么翘课,顶嘴抬杠,给老师下巴豆,哪里还有他宁长渊不敢干的事!”

    这时迎面走来两名白衣少年,看上去年方不过十五,其中一名少年生的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更是绚丽夺目,只是明明生的一双多情的眼睛,目光却透着绝尘的寡淡。这样一样好皮相,随意往那一站就极为惹人注目,再等个几年完全褪了少年稚气,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桃花债。徐子陵认岀正是今个儿在校场抓到宁长渊母蛐蛐的那个,岀声喊住:”哎,傅云遥。”徐子陵几步晃到傅云遥跟前,”长渊的母蛐蛐呢”

    傅云遥轻描淡写地瞥他们一眼,冷声道: “扔了。”

    李宣阳不高兴了:“哎你这人怎么说扔就给扔了,是你的东西吗你就扔。”

    傅云遥眼皮也不抬,一本正经道:“宁长渊他在开学仪式上斗蛐蛐,扰乱纪律,不该没收吗?”

    李宣阳见他这副正眼不瞧人的傲慢模样心里更是不打一处来,还欲说什么。

    徐子陵赶紧捂住他的嘴,而后一脸谄媚地冲傅云遥笑笑:“好走,好走。”

    待人走远了,他才放开李宣阳的嘴。

    徐子陵知道李宣阳心中不服,劝告道:“人家爹和娘都是珈蓝里的人,天禾真人的徒弟,谁都知道未来天鹭山八成就是傅云遥接班,就算他不接这个班,凭他的天赋随随便便也能进珈蓝弄个闲职当当。”

    要说能来这儿借读的大都是在家里前呼后拥没受过什么气的名门公子哥儿,琴川谷里家在仙道中也有些分量,可李宣阳也知道自家那点门面比起傅云遥还是差远了。就凭他父母都是珈蓝里的神仙,还是天鹭山门指定的大弟子,这两重身份随便拿出一重来已经够吓破旁人的狗胆。可这些个出身名门望族的小少爷心里就是不服,他嘟囔了两下嘴:“我就是看不惯,明明年纪比我们还小些,还总一副教育我们的样子。”

    徐子陵道:“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法术剑道礼教也门门优秀,长得还好看,你呢”

    不比硬件比软件,也能逼得李宣阳哑口无言他哼哼两声,略带不屑道: “那又怎样,碰着长渊他还能横着走不成我说上回你就不该拦着,就该让长渊给姓傅的小子颜色瞧瞧,真撩起胳膊动起腿来可没几个人是他对手,我看这回长渊出来没得那小子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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