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渊当然没老实到真去抄《明礼》,那玩意厚厚一本,砖头似的,用来打人绝对是一大杀器。再看看里头密密麻麻的字,单看一个个字他还认得,可是拼在一起就不知所云,云里雾里,看着就叫人脑袋疼。
宁长渊干脆放弃挣扎,挑了个僻静地方躺在树上晒太阳。
要说起来他真不是块读书的料子,小时候他娘教他识字,他学着学着眼睛就不自觉瞥到地上去了。待他回过神来,已经看完了一整个蚂蚁搬窝的过程。后来上昆仑山学艺,道华叫他看书,他看着看着就睡着,几天过去一页内容也没记下来。气的道华上逼着给他来了个头悬梁,头发绑在梁上扯着脑袋看他怎么睡觉。谁知没过两个时辰道华进去一瞧,宁长渊竟半吊着也能睡死过去。而后他就被送到这天鹭山里头受教,可是读书读了这么多年,这一看书就犯困的毛病却是一点都没改。
在树上躺了一会儿,半梦半醒之际,耳边突然荡过那一句:“那你可得少惹是生非,别叫我等太久。”
对了,他还得去明月山找玄思去呢!他方一思及于此,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原本给他垫在脑后砖头厚的书本从树上摔下去,正好砸到从树底下路过行人脑袋。顿时砸的那倒霉蛋两眼昏花七窍生烟,与那人同行的捡起那本《明礼》,抬头四顾:“谁啊!”
宁长渊身子一缩躲在树上一动不动,幸好这棵树乃是他精心挑选,枝繁叶茂,只要他躲得好不露馅,底下的人不爬上来就瞧不见他。
过了一会儿,那倒霉蛋慢悠悠转醒,他身侧之人扶起他,口中骂骂咧咧道:“不知道是哪个没素质的,把书乱扔。”
宁长渊虽没见底下何人,但一听这骂人的口气就知道是天鹭山门人,一般的外门弟子别看背景不错,往那一站个个人模狗样。可是一动起嘴来,那差距就出来了,口中脏词粗语滔滔不绝,和市井上的嘴碎大妈都能一战。
早初那会儿外门弟子三五成群,各自为王,谁也不服谁,“他奶奶的”“去你娘的”等等乃是彼此之间的日常问候语。
直到宁长渊与玄思入学,那些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小刺头蹬鼻子上脸,分着批来给他们这群新生下马威。宁长渊可不是什么软柿子,谁都能来捏捏,玄思性情稳重及时制止他的冲动行径。
那些人见他们敢怒不敢言,更是得寸进尺,其中不少人早就知道他们二人的来历。特别是玄思的大名简直如雷贯耳,样貌英俊,端庄有礼,遇事沉稳,道法高强,天资过人……堪称当世所有世家公子的典范,私底下不知道被自家爹娘拿着比了几遍。
一群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看他年纪轻轻却压上他们一头,心中自然不服。不仅动手动脚地挑衅,还口出污言秽语辱骂。殊不知他们此举刚好在太岁头上动了土,一是玄思家教优良,听不得这些不堪入耳的粗言粗语;二是他看着温和淳厚,宁长渊却是知道玄思较起劲来与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不知是谁还不知死活地来推搡他们,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宁长渊胸口怒火滔天,却碍着玄思而忍气吞声。不料玄思突然撩起袖子,一拳就往那人脸上招呼,脸上一点表情也无。见着他破了戒,宁长渊也不忍着了,揪起刚刚骂他的人就开始揍,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揍一双。直到打了一群又一群的刺头,将人给彻底揍服了。自此,这股张口闭口就是粗言秽语的不良风气才逐渐遏止。
去年礼教课上,宁长渊与陈老头抬杠:“单单说脏话这一项我为天鹭山做了多少贡献,你不给我表彰也就罢了,还不让我合格,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一席话气的陈老头吹胡子瞪眼,差点没两腿一伸驾鹤西归。
前头传来喊声:“哎,你们倆干嘛呢,云遥师兄就要下春熙了,你们还去不去看了,你们不去,我可就走了!”
倒霉鬼恢复了生气,被同伴搀着追了上去:“来了来了!”
下春熙?见人走远了,宁长渊这才从树上跳下来。
宁长渊摸摸下巴,不禁想到:这傅云遥的病这么快就好了?如今都能下春熙了。
所谓下春熙说的是一门试炼,用来试炼道心,道心在某称程度上能够决定一个人能在修道之路上走多远。若是能成功通过下春熙,在对剑意的悟化上也极有裨益。
早些年天鹭山还掀起过下春熙热,只是下春熙时意外频出,一些学生出来后或是神情呆傻,或是痛哭不止,还有的断手断脚,弄成了二级伤残。久而久之,渐渐无人再敢下春熙。就算胆子大,也得通过天鹭山掌门及各位掌教,经他们首肯后方可获得资格。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是一门艺高人胆大,还得得到官方认证的试炼。
有热闹看的地方从来不缺宁长渊,他跟在人群后头往春熙河岸上走。远远便看见傅云遥身负长剑立在春熙河岸,白衣耀目比岸边开的六月雪更胜几分,清风徐来,衣袂飘飘,清波碧水中倒映清剪人影。他生的出色,随便往那里一站,就是独一道风景。
天禾真人立于高处,身板挺直眼神肃穆,只见他单手一送,春熙河水从中心向两侧分开分出一条康庄大道来。傅云遥从岸上缓缓走入其中,抽出身后的忘情剑插入江心阵眼,兀地四面河水旋涡涌动,筑成高墙。
正当众人的视线都被高筑十数丈的水墙吸引时,一道白光从岸上迅速冲入江心。瞬息之间,傅云遥的身影与忘情剑一同消失在春熙水中,水墙坍塌,河流复涌,一切重归于寂。
春熙之内,宁长渊偷偷跟在傅云遥身后,见他手执忘情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
途径山川、密林、草地、荒漠。时间轮转,白天到黑夜,宁长渊觉得自己一定是脑袋坏掉了,才会一时脑热跟着傅云遥来这么百无聊赖的地方。他是偷偷摸摸跟进来的,总不能叫傅云遥发现了,就算真被他发现了,他也不指望那块冷冰冰的木头能给他单调的生活增添点什么与众不同的情趣。
开启阵眼之人是傅云遥,要么他通过宁长渊还真出不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了以免节外生枝,他想的明白,只能自己咽下这一肚子的苦果,继续跟下去。
下春熙之所以磨炼人的道心,不仅要经过严寒酷暑、途经山川河流荒漠、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妖患祸事,还得耐住内心的寂寞,克服内心的恐惧。
荒漠那晚,傅云遥在漫天黄沙中打坐,宁长渊在附近找到棵枯死的老树,躺在树干上看沙漠中的星空璀璨。
平心而论,傅云遥的确有两把刷子,常人一个月都未必能走出的荒漠,他用了不过七天就快到尽头了。再加上冰川河流山岩登云梯等等难关,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幸得荒漠是最后一程,宁长渊总算感觉自己看到了些曙光,他这一个月无人说话,已经憋得快疯了。也不知傅云遥是什么铁打的,可以禁住半个月不言不语:淌过若水河时被水妖拖入河中,在荆棘林中被毒草毒藤刮伤后刮骨疗伤也都咬着牙自行处理完毕,而后拖着伤重的身子披星戴月继续前行。且不论如何,每晚一到时辰就必要打坐上两个时辰,方才入眠。
人能活到这份上,也是一朵奇葩了。
可惜是一朵单调至极的奇葩。
夜半时分,有阴云遮蔽浮月。
树干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宁长渊耳尖一动,猛一睁眼,一只盆大的八脚蜘蛛正挂在他眼前。
他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从树干上摔了下去,顾不得屁股摔得狠不狠,拔腿就跑。
傅云遥夜半惊醒,侧目望去,就见一个疾跑的黑影向他奔来,连日来的危险重重使他的危机意识几乎成了本能。身形一侧便躲了过去,铮一下便拔出了忘情。
宁长渊在地面上打了两个滚,回头一看,那追着他跑的八脚怪已经被傅云遥斩于剑下,他方才舒一口气四仰八叉躺在地面上,久久才回过神来。
许久之后,宁长渊从沙地上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石,看向傅云遥。
傅云遥用帕子擦了剑,将长剑推回鞘中,侧过脸来看着他:“你一直在跟着我。”
这话用的并非疑问句,是肯定句。
宁长渊也无被揭穿后的窘迫,腆着张脸道:“我这不是没见过世面,所以跟来瞧瞧嘛。”
傅云遥沉静地看着他,双眉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还不待他说些什么不快的话,宁长渊耳尖一动:“听!”
傅云遥四周探看一眼并无发现,可是见宁长渊一副正经模样,于是也闭上双眼认真侧耳去听。
原本吹云闭月的风突然消了动静,地面上的沙粒以肉眼极难发现的速度如被转动的沙漏一点点下降。
傅云遥猛地睁开眼:地表在动。
毫无防备之下,地表轰然塌陷,流沙一倾而下,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宁长渊与傅云遥飞身而起落在尚未塌陷的空地之上。
黄沙地底突出数只藤蔓,窸窸窣窣扑向二人。傅云遥迅如闪电拔出忘情斩断数根,慌乱之中宁长渊看准了藤蔓主要是冲着傅云遥去的,于是抛下他拔腿就跑。他在黄沙之上狂奔,越过一个小山包时见数只巨蛛匍匐在外,那一双双黄中带绿的铜镜般的大眼睛那么一瞪,他差点没吓得六窍生烟七窍归天,脚下一个刹车赶忙调头跑了回去。
傅云遥这侧独自与藤蔓缠斗,他每斩断几根就有更多的藤蔓向他袭来,渐渐心力不支左右难以同时顾及。伴着一阵杀猪般的凄惨叫声,余光瞥见宁长渊正向原处狂奔回来,身后一株藤蔓蠢蠢欲动。他本已越至半空,咬牙斩断桎梏俯冲而下,一把扑倒在宁长渊身上,二人滚做一团,原本背后偷袭的藤蔓落了空,复重整旗鼓向二人袭来。
地面还在不住塌陷,无数流沙簌簌没入地底深处。二人连滚带爬起身连连后退,傅云遥手握忘情护在他身前。
四面的藤蔓排山倒海如一张天网向他们扑来,避无可避之时。宁长渊当下立判:“傅学弟,得罪了。”
他话音一落,傅云遥还没来得及细想这话是什么意思,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傅云遥哪能料到宁长渊会背后偷袭,猝不及防下一个趔趄脚底踩空跌落入深渊。排山倒海的藤蔓瞬时定格了攻击,转眼间的功夫缩回了黄沙之中。
宁长渊弯身拍了拍满是尘沙的裤腿笑道:“嘿嘿小学弟好好享受试炼吧。”他上前一步往洞内看一眼,刚转过身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脚腕兀地被一只手抓住。
他扭过脑袋低下头,正见傅云遥一手攀在坑沿,仰头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还不待宁长渊那张最会骗人的嘴说出什么花言巧语,他手下一用力,宁长渊身体一仰跟着一同跌进深洞之中。
“啊————”
地表自动,不消一会儿的功夫,那个骇然巨坑如伤口愈合。风舞狂沙,吹散浮云,一轮孤月高悬。静谧宜人,方才一番动静好似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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