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竹马

    “我是这昆仑山弟子,我师父道华唯一的徒弟宁长渊,你又是谁?在这儿做什么?”

    昆仑山终年积雪,独有山口一株棠花盛开,满树银装素裹随同花瓣纷纷坠落。

    眼前少年一袭紫色锦衣,手持长剑,如练惊鸿,长发一丝不苟地用墨玉冠竖起,长眉斜飞入鬓,深如幽潭的眸子透着与同龄人相异的冷静自持。少年素手收剑,动作干净利落:“你好,在下明月山玄思,与家师一同前来拜访。”

    玄思。

    玄思。

    “真是个极好听的名字。”

    昆仑山道华真人与明月山启明真人乃是旧友,每隔十年二人便会去各自的山头拜访一次。

    宁长渊十一岁时被道华带上昆仑,这个年纪的孩子玩心最重,可是偌大的昆仑山中除了他与道华,就只剩下满山的山鸡野兔还有一群长得温顺,脾气半分也不温顺的绵羊。

    道华时常不在昆仑,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督促他修炼,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并无多余关心。

    在他初上昆仑的那年,临近道华生辰,他早早做了准备,勤加修炼避寒的法术,起早贪黑去昆仑山巅采雪莲花。雪莲可遇可不求,极其珍贵。昆仑山巅高百丈,严寒冻骨,时时有雪狼冻死其中。宁长渊裹着大袄子,头上顶着顶大的有些滑稽的斗笠,双脚踩进半人高的大雪之中艰难穿梭在雪海寻找雪莲。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他遇到一朵雪莲花。虽然比起寻常的雪莲小上许多,但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一个月前道华离开了山门,宁长渊日日蹲坐在山门口的石头上望着风,小小的身躯在冷风里打着颤,双手缩在衣袖里,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那条蜿蜒而上——亮如白雪的漫长石阶。期盼着那个仙风道骨的身影,将他从泥坑中拉出来的伟大人物能够出现。可是日新月异,日复一日,直到道华的生辰过去,他还是没能等回来道华。

    许久之后道华回了山门,宁长渊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朵已经干枯的雪莲,却被道华斥责“不务正业”“暴殄天物”“阿谀奉承,你浑身上下还有这昆仑山中哪一样东西不是我的!”。他跪在道华膝边,眼睁睁看着他微小珍重的心意被道华大袖一挥,碾落成尘。

    后来,他已经习惯了这份被闲置的不以为然,不再去山门口眼巴巴的盼着,换了心思给自己找些事做。昆仑山上的山鸡战斗力强悍,走到人道上的时候大摇大摆,十分嚣张。宁长渊曾经被这群蛮横的山霸王抢过吃的,怀恨在心,就终日与这群山鸡野畜斗智斗勇。久而久之,还真给他练出敏捷的身手来。

    此次启明真人领着弟子玄思前来昆仑山长住,宁长渊瞧见这生的华贵俊美的同龄人,自然喜不自胜,天天都缠着与人玩。今个儿带玄思去这个山头参观,明个儿带玄思见识见识他抓鸟的本领。两名年纪相当的少年在这寂寥山雪之间终日相伴。

    玄思出身尊贵,其父玄澈乃是有着当世第一剑之称的珈蓝神君,其母戚夫人亦是珈蓝上神。珠联璧合之下教导出来的孩子,无论言行做谈、品质天赋皆是一道世家子弟望其项背的标杆。他生的貌美英俊,气质过人,天赋更是了得,七岁之时就被名剑定光选中。虽年方不过十二,为人处事已经老成,性格稳重,端庄有礼,与在山道上光脚抓野鸡无礼无教的宁长渊简直天壤之别。

    可就是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人,却格外诡异地建立起了一种平和的友谊。

    傍晚,夕照沉下山头,暮霭沉沉间一片血色橙光。

    前几日宁长渊与玄思在灵光阁玩耍时不慎打碎了昆仑山的玉镜,宁长渊主动站出来说玉镜是他打破,被道华真人抽了十鞭,罚跪在玉林池七日。

    那时正值酷暑三伏,在天边一轮日光炙烤下,昆仑山的终年积雪都有消融的现象。人没个遮蔽往太阳底下那么一站,不消一个时辰就能晒个口干舌燥,头晕眼花。

    七日间,每日卯时时分天还未亮,宁长渊准时来这玉池林受罚,找了块相对平坦的空地跪下去,道华吩咐过期间不给吃喝,这一跪就要到戌时。

    早上前两个时辰因为有薄雾还要好上一些,日头一出来就热的人有些受不了,一天下来不被晒脱一层皮就算是幸运。好不容易熬到了戌时,一双腿累的没有知觉不提,跪贴着地面的膝盖都能给粘下来一层皮。幸得玄思此次前来身上带了许多明月山的灵药,药效极为显著,每天回房往伤口上抹上一点就能好上许多。否则任是他皮糙肉厚,也是扛不住这样的苦头。

    “阿泽,你回去吧。”虽临近夜幕,却是尚未消暑,空气之间余热波动。宁长渊抬头见玄思额前碎发都被汗水打湿,原本润玉一般的白皙脸孔在连日的阳光荼毒下黑了几层。

    玄思手撑一把红伞举在头顶,为他挡住大半毒辣日光。这七日间宁长渊几时起来,他就几时起来。宁长渊被罚不能用早午饭,他也不吃早午饭,天天来这玉池林给他撑伞。

    对于这个新交上的朋友,少年情谊最是珍重,反正他皮实耐晒又经打,玄思细皮嫩肉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头和他可不一样。宁长渊见他晒成这副模样,嘴唇都皲裂了,劝了好几次,玄思却是半步不移。一张脸板的严严实实,柴米油盐半点不进。

    玄思淡淡开口道:“不必。”

    两厢无言,玄思见宁长渊跪得跌三倒四病怏怏的像足了被晒焉的黄花菜,又见他垂下头时露出的一截脖颈已经被晒蜕皮。干裂的唇角微微抿了抿,心念一动道:“我娘前日又做了两件新衣裳,特意嘱咐给你一件。今晨,她又托人送了些小菜过来。”

    宁长渊闻言一个激灵,半焉的黄花菜突然天降甘露顿时生机勃□□来,他惊喜道:“戚夫人来过?你怎也不与我说一声!”

    玄思见他开心,垂下眼睑敛去心底波动的情绪:“改日,我带你去家中做客。”

    自打两人相识以来,戚夫人前来这昆仑山探望过玄思一次,宁长渊对温柔可亲的戚夫人无比喜爱。时不时就念叨着戚夫人什么时候再来,或是玄思什么时候能带他去家中做做客。

    从前他死缠烂打都不得回应,如今玄思却主动提起带他去家中做客一事。他惯来记吃不记打,闻言便要得意忘形,连带着被晒得半死不活的丧气都驱散了去。

    看宁长渊逐笑颜开的模样,玄思紧锁的眉眼方才稍稍舒展了一些。

    这已是最后一日。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捱过了戌时。宁长渊一下蹦跶起来,只是得意忘形过了头,早就跪得麻木的双腿又给他拖着摔了回去。他坐在地上,伸手就去掀裤腿,他动作惯来没轻没重,皮肉撕裂声传来,疼的他嘶了几口热气。

    玄思放下手中红伞,俯下身去制住他的动作,而后自己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裤腿。膝盖处一片模糊血肉撞入眼中,他的瞳孔剧缩一下,而后迅速敛去眼底情绪,从怀中摸出药瓶为他涂抹伤口。

    宁长渊看着玄思轻柔专注的动作,轻声道:“阿泽,你真好。”

    玄思摇了摇头,咬了咬嘴唇,半晌之后方才闷声道:“玉镜非你打碎,你本不用受罚。”

    宁长渊瞥见他眼底神色,知道他心里自责,所以这七日间他每日都会来此给自己打伞。

    那日灵光阁中乃是玄思无意打碎玉镜,道华真人追问起来的时候他主动站出来顶包。他平日里便犯错诸多,道华真人未有疑议,大手一挥将他抽了一顿,又来这玉池林中罚跪七日。

    事后玄思追问起来,他解释的云淡风轻,道华真人不论亲疏,不近人情,就算换了玄思恐怕也不会手下留情。反正他挨打已成了习惯,要玄思不必挂在心上。

    然而实际上,他却是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昆仑山口初遇至今已有半年,这半年间他们二人同吃同住,一起修炼,任谁见了都要说上一句感情甚笃。可宁长渊不傻也不笨,他感觉得到眼前这个少年,对他的纠缠并非表现出任何反感并非因为所谓的情谊,只是被他一直恪守的礼教要求。他总要用些手段想些办法,才能真正破开这人的心防。

    在玄思主动提出要带他去家中做客时,宁长渊知道,他用对方法了。

    处理好伤口,宁长渊就地歇了一会儿,待双腿恢复了知觉。他立起身,一把拉过玄思拔腿就跑。玄思虽不明所以却也任由他牵着跑,只是忧心他的伤口,还劝他跑慢一些。

    两炷香后,宁长渊带着玄思停在道华房门口。

    玄思瞥见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道华最爱走南闯北,仙友广布天下。半月前南山的不老松人送来几坛琼浆玉露,就藏在道华房中的酒窖里。

    他这挨罚刚结束,又想惹事。

    玄思厉声喝止道:“回去。”

    宁长渊不以为意,伸手推了门自顾自走进去,边走还边振振有词道:“玄夫人做的小菜自然当有美酒来配。”

    玄思赶忙进去拦他,二人正争执之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听声音虽然还有些远,可眼下要跑却是来不及了。

    情急之下,宁长渊推着玄思躲进藏酒的密道里,密道稍显狭窄,平日仅余一人通过。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挤在里头,胸膛贴着胸膛,半寸可移动的空间都无。他们二人小心翼翼秉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而后,他们听见一阵推门的声音。

    是道华真人与启明真人回来了。

    他们二人本在谈笑,可不知说到了什么,原本的笑声戛然而止。而后,宁长渊听见启明真人语重心长道:“你对那孩子未免太严厉了些。即便他是宁舟之子,可是宁舟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既然你肯将这孩子领回来,就应该待他好些。他虽心性有些顽劣,可心底里却还是敬仰你这个做师父的。”

    道华真人闻言冷哼一声:“他若是知道敬仰二字怎么写,怎会是如此秉性,我看他与他爹一副德行,离经叛道,顽劣不化。若不严加约束惩处,再这样下去,只怕终有一日他会与那个罄竹难书的爹一样走上歧途!”

    道华真人言之凿凿,字字句句戳进宁长渊心口里,像是下一秒他就要丧心病狂,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了。

    启明真人沉默片刻,深深叹一口气道:“阿华,这些年来,你恨得究竟是宁舟所犯下的桩桩糊涂事。还是放不下当年他娶了紫郡,却还与素晓师妹纠缠不清,最后连累素晓至死。我知道,你与素晓师兄妹情深,你恨宁舟在情理之中。可是,宁长渊也是素晓师妹的亲生骨肉。且不提素晓,当初她将那孩子托付给你……”

    一声暴怒打断了启明真人的话,道华临门一脚,手掌紧握成拳砸的门框摇摇作响。

    “紫郡含辛茹苦将那孩子抚养长大......”

    “也是紫郡杀了宁舟与素晓!”

    启明真人看着神色痛苦的道华真人,话头一顿,未说完的话尽数哽在了喉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道华真人嗫喏着嘴唇,像是在提醒自己:“是紫郡杀了宁舟与素晓,是紫郡杀了宁舟与素晓......”

    “阿华。”

    房门哐当一下被踹开,前后两阵脚步声远去,门扉再度被阖上。

    过了许久,玄思尚未从那番对话中回过神来,直到什么东西滴在他的手腕,冰冰凉的。他抬头看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宁长渊已是泪流满面。他怔怔倚在墙上,目光空洞,面如死灰。若非密道狭窄,二人紧紧相贴,他恐怕能就势滑落在地。

    宁长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房的,待他走出好远,已是长夜漫漫,星辰当空。昆仑山脉挺拔,山巅终年积雪浅雾飘飘,一入夜,夜风就凉的惊人。

    他无知无觉地走着,任由冷风吹彻,明明身体已是冰凉一片,可不知是否是心底寒意更甚之故,他竟半点也感受不到严寒。

    玄思不执一言只静默陪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走着,二人走过一阶又一阶的石阶,踏过一寸又一寸的崎岖山道,将从前没走过的路都走过了一遍。也不知是走了多久,久到玄思的腿脚都有些酸痛。他小心翼翼地去看宁长渊的神色,见他仍是一副深陷打击呆若木鸡的模样,默默捏了捏衣角,终究维系了这份无言的沉默。

    行至一片草野,宁长渊拖着麻木的肢体踩进一处水洼之中。他突然停住脚步,低下头去看见水洼里映出的自己的脸——

    ——一张应当麻木无觉,实际上却无法掩饰痛楚与崩裂的脸。

    他探出手掌,泄愤般将水里的面容打散。一阵搅弄之后,他脱力般地跪倒在水坑里。玄思一把将他从水坑了拽了出来,二人跪在一处。宁长渊抬起双眼看向玄思,那一刹他看似平静的伪装通通被打破,他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将脸埋在紫衣少年胸口恸哭出声。

    玄思伸手去,用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着他。

    骤然之间,风声停歇,只有月光静静落在他们身上。

    宁长渊哭断了一次又一次气,哭到嗓音沙哑再也流不出眼泪。良久之后红肿着一双眼睛,哽咽的上气不接下气。玄思为他递上一方手帕,手帕上飘着浅浅的棠花香气。

    宁长渊怕把帕子弄脏了,小心翼翼收入怀中,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抽泣着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玄思垂下眼睑,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宁长渊冰凉彻骨的手掌。

    宁舟这个名字,在仙魔两道皆有名。

    当年白华山一脉的名士,一把天决纵横仙道。宁舟天赋非凡,年少成名,风流无匹,却因其狂妄自大、过分嚣张、目中无人的性格树敌无数。当年仙道众多男修魂牵梦绕的雾源山紫郡仙子突然宣布与宁舟结成连理,惊煞众人。紫郡仙子性情孤傲,多少珈蓝上神上门提亲都未能见上一面,当年还是昆仑山弟子的道华亦是紫郡仙子最忠实的爱慕者之一。

    只是婚后不过五年,宁舟便移情道华的师妹素晓,并与其诞下一子。而后在一次围剿之中放走敌手,公然与仙道作对。最后还是其发妻紫郡仙子大义灭亲,亲手杀了宁舟扬清正气为正道除害。

    有传宁舟死后,紫郡为了斩草除根,杀了素晓与他们不足一岁的孩子。此事虽为大义,可是却也让紫郡落下个公报私仇,冷血无情的骂名。

    而后,紫郡便消失无踪,再也无人见过她的踪迹。

    宁长渊曾给玄思看过一方绣帕,说是他娘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绣帕上绣着一朵雾源山雪梅花。

    那时,玄思只是有些生疑,雾源山紫郡的绣帕,宁长渊的姓氏。当今仙道中,宁氏并不算多,一切是否来的太巧合。而这一切,在今天得到了验证。

    相识半年,宁长渊对他几乎知无不言,却也鲜少提及他的身世。从仅有几次描述的来看,他的童年过的并不光彩,母亲性情暴烈阴晴不定,常常对他非打即骂。可是,玄思莫名从他冷淡的口吻中听出,他将那个对他并不算好的“娘亲”看的极重。

    之前玄思的双亲途经昆仑看过他一次,戚夫人温柔贤德,亲自给玄思做了件新衣裳,可把宁长渊羡慕坏了。当晚宁长渊翻来覆去也吵得玄思睡不着,宁长渊半夜摸下床,趴在他耳侧道。他第一次知道,世上竟有这样温柔的娘亲。

    造化如此弄人,宁长渊口中的娘并非是他的亲娘,那个一手将他抚养他长大的女人其实是他杀父杀母的仇人。

    人生百相,世间并无什么感同身受。玄思不懂这是应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宁长渊如此崩溃。从来嘻嘻哈哈无所畏惧的少年埋在他怀中哭的狼狈。

    他伸出手去,擦干了他眼角一滴未干的眼泪。继而站起身来冲他伸出手去:“我们回去吧。”

    紫衣少年的身影立在满天星辰之中,宁长渊擦了擦眼角,恍然想起当年也有一个身影,冲着他伸出手。

    紫郡死后,他无处可去,因与人结怨天天东躲西避,生怕被仇家找到。那年,他不过十一。为了能活下去,在混杂世间的罅隙之中艰难求生。运气好些的时候能讨到一些东西吃,运气不好的时候还得与野狗抢食。

    那日宁长渊为了一个被人啃过两口的肉包子,在一条肮脏腐臭的巷道中与一只恶狗对峙。

    逆光之中,一道身影迈着沉稳平缓的步调缓缓闯入他的眼眶,来人右臂上挽着一尊拂尘,漆发如墨。平平无奇到过分朴实的灰袍加身,端的却是仙风道骨,超凡脱俗。

    道华身染湛白光晕立在巷口,赶跑恶狗之后,冲跌落在腐臭泥坑之中的宁长渊伸出手:“你愿不愿意与我回昆仑。”

    宁长渊一直以为只要他肯刻苦修炼,就能得道华青眼讨他欢心。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道华从未开口夸过他一句,反而越发对他态度冷淡,不理不睬。原本他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所以才入不了师父的眼。如今他才知道,他的出身,才是原罪。

    道华恨他。

    因为他是宁舟的儿子。

    若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将他托付给道华,以道华的脾性不将他踩上一脚已算是客气,又怎么可能会向他伸出援手,将他带回昆仑山收为弟子。

    如多年之前一般,这一次宁长渊仍旧义无反顾伸出手去,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了紫衣少年的手。

    ·

    宁长渊挨了一顿生猛的鞭子,躺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高烧不退。

    梦醒交错间,他恍惚看到一人在他身侧蹙着眉头,为他更换额间湿巾。

    宁长渊伸出手去抓住那人冰凉的手指:“玄思。”

    那人微微一怔,想要抽回手指,宁长渊却生怕他跑了似的,握得更紧:“别走。”

    那人停下脚步,犹豫片刻之后又在床畔坐了下来。

    鼻尖掠过一阵清浅香气,他实在太困只觉得好闻,却难以分清到底是什么香气。身边有人陪伴,宁长渊心下一片安定,合上双眼再度沉沉睡去。

    三日后,宁长渊自床上醒来,伸个个大大的懒腰舒展了一下身子骨,这一觉睡的可谓是通体清透,神清气爽。他常年噩梦缠身,已许久未曾睡过这样的好觉。

    他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傅云遥答应给他抄的《明礼》完工没有。接下来好几日都有陈老头的课,若没有抄完《明礼》他得相当长一阵回不了课堂。

    宁长渊事先打听过,今日二学年上的通则课。通则课上含千年历史,下至名剑宝器,不论是洪荒传说还是珈蓝往事亦或是无间鬼狱,甚至是凡间那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帝都要涉猎一遍。又长又杂,学的人头疼,幸好这并非是必修课程。

    即便这门课又臭又长,可是多数天鹭山弟子都会选修,傅云遥自然不例外。

    宁长渊去教室找人的时候,打听到傅云遥已经三日没有来上过课了。这实在是一门稀罕事,像傅云遥这样的三好学生也会翘课?

    宁长渊带着满肚子疑问回到明德课上,他已经迟到。明德老师许是看在他大病初愈的份上,背过身去全当没看见,任由他溜了进来。

    课下,徐子陵听说他来了,从别的课堂上跑来,又是检查胳膊检查腿的:“好了?”

    宁长渊甩开他不安分的手,抓了他的屁股一把,痛的徐子陵蹦地三尺,哇哇直叫:“好你个宁长渊你还真是哪疼往哪儿捏啊!”

    宁长渊问起,玄思是否来过。

    徐子陵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宁长渊心中一阵暗喜,美滋滋地想到:果然是玄思,不是他在做梦。

    徐子陵又道:“不光是玄思,傅云遥也来过呢。”

    只是还未听他说完后面这句,宁长渊又跑了出去。

    课间很快结束,下堂正是陈暨老头的课。还不待开课,陈暨便问宁长渊十遍《明礼》抄好没,宁长渊极其坦然自然地转过身,被陈老头踹上一脚,直接踹出了课堂。

    宁长渊自然不会傻傻的在走廊里站着,他在床上躺了那么久,浑身充沛的精力不知往哪里发泄。在徐子陵也被踹出来时,他故伎重施,用一招偷天换日逃了出去。

    他溜出课舍,在天鹭山四下溜达。

    一圈逛下来,都没有见到傅云遥的身影,被陈老头赶出来前他又认真翻了翻《明礼》,发现这本书又臭又长的程度完全不亚于通则,而且里头打的诸多词汇复杂晦涩难懂,扫一眼头昏脑胀,看一遍七窍流血,抄一遍一命呜呼!更何况是十遍!怕是三魂七魄都不知哪儿寻去了!

    给他十年,他恐怕都抄不完一遍。

    宁长渊甚至怀疑,这傅云遥是在躲着他,不愿抄了。

    宁长渊百无聊赖在山间闲逛,中途碰到督导队的,趁那些人看见他之前赶紧扭头就跑,他跑的没头没脑,毫无方向。待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到了藏书阁处。

    藏书阁前开着一株琼花,通体洁白,亭亭玉立,空气之中飘着浅淡的清香。

    有风拂过,湛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摆。

    宁长渊透过窗子望进去,一袭白衣胜雪的傅云遥正端坐在青席上木案前,手执毫素,落笔沉缓有力。

    万缕香烟浮碧鼎,被风吹送到窗外,与琼花香气一同开绽,琼花树上,一只红绡系在枝头迎风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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