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画像

    昏睡了两天两夜,宁长渊慢悠悠转醒,素白的幔帐顶映入眼帘,空气中漂浮着浅淡的琼花香味。

    对了,傅云遥将他带回了天鹭山。

    宁长渊爬起身,浑身上下骨头散架似的疼,他不禁想,是不是傅云遥趁他昏睡的时候报私仇揍了他,可掀开衣服瞧瞧身上没有伤痕,是自己多心了。也对,他如今上了这么小白脸的身,傅云遥怎么可能认得他。

    屋内摆着面铜镜,宁长渊照照镜子,见自己脸上那面目可憎人见人怕的丧葬妆已经被洗干净,露出一张不阴不阳过分秀气的面孔来。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换过。

    他坐在床头在心里盘算一遍,天鹭山守卫森严,这副身体灵力低微,又没有上邪剑在手,不知不觉逃出天鹭山可能有些困难。

    他在屋内一阵翻箱倒柜,除了笔墨纸,别说能用得上的,竟连一件值钱的玩意儿也没翻出来。他提起笔在纸上画了一通,可是出于对自己画符之术的不信任,赶忙将那不入流的玩意儿收了起来。他在房中左思右想,都没能想出什么有用的招来。

    最后,他一拍大腿,决定先打开门探探门外的情况再说。原本以为门外会有天鹭山弟子照应,可是门外并无人把守,不仅如此,走廊里空空荡荡,任他走了一路,竟半个人影都不曾看到。

    昔日弟子三千,繁华无比的天鹭山门如同改朝换代后被废弃的破败宫殿,栋栋殿内空荡一片,只剩红墙白瓦林立。当年用来做开学仪式站满弟子的校场空无一人,北风凄凄、杂草丛生、荒木林立,路边随便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都透着“惨淡”二字。

    宁长渊又走到日食殿,红漆的大门已经泛旧掉漆,斑斑驳驳,咿呀一声推开门,门板有些松动,里头空空荡荡的,明暗之间飘着浮尘。

    浮桥依旧,只是走在上面时还会发出细微的响动,想来也是多年未曾修缮过了。

    这一路走来都是如此,想必自己曾居住过的云清峰寝舍也是一般。

    虽说弑神之战后,就流传着天鹭山朝不比夕的言论。可是不曾想,当年的修真第一学府,竟然沦落至此。

    高峰之上,雾气横陈,犹如腰带缠绕峰顶。

    宁长渊在浮桥上立了一会儿,清风徐来吹散部分雾气,露出几千丈的沟壑——云渊。

    所谓云渊,有高空与深潭之意。

    当年天鹭山开山祖师蓝鹭仙人亲自赐名,并用开宗神剑断情在云渊之上刻下:“明镜观非,众生皆我”八字。

    云渊万丈,深不见底,常年聚拢着的茫茫雾气扰人视线。蓝鹭仙人云渊刻字难比登天,后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剑道,也有人以身犯险效仿。

    只是多数人不自量力,多做了千丈云渊下的冤魂,蓝鹭真人之后仅有玄澈一人曾于云渊之上刻下自己的姓名,并在三年一试中拔得魁首,不到百年便入了珈蓝。

    当年宁长渊年轻气盛,最爱与玄思比上一比。

    那日云淡风轻,宁长渊与玄思走在浮桥上,突然定住脚步不走了,玄思正觉奇怪回过头来时,就见宁长渊纵身跳下云渊。

    旁观他跳桥的同学直喊“宁长渊跳桥了!宁长渊跳桥了!”引来一干好事者前来围观。

    云开雾散之际,云渊中传来一阵利刃磨石之声,只见宁长渊的身形如燕雀轻灵纵越攀于岩石之间,手持长剑在云渊一侧刻上“宁长渊”三字。

    而后,他挑衅抬头看玄思一眼,随即身形一跃攀到右侧另一块巨石之上,那块石头还刻着玄澈二字。宁长渊手腕一动,抹去了 “玄澈”的“澈”,一片振奋的惊叹声中,轻巧御剑一笔一划刻上了“思”字。也正是这么一个年少时心高气盛的意气之举,后来渐渐演变成他为向玄思求爱的云渊刻字。

    风声渐起,将左侧的浮云渐渐吹聚到右侧。

    “明镜观非,众生皆我”八字如警钟深深铭刻。

    云渊刻字是一不成文的传统,除去蓝鹭仙人的题字,后人往往要抹去前人的名字再刻上自己的,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意。

    宁长渊定睛看去,左侧玄思二字已经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傅云遥三字。

    他隐约记得最后一次相见之时,傅云遥已是剑意五重。七百多年过去,傅云遥的剑道肯定又上一层。右侧的云海盘踞,白雾茫茫间,看不清宁长渊三字还在不在。

    傅云遥既然都在左侧成功刻字,抹去右侧的名字肯定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的名字想必也是不在了。

    宁长渊觉得没趣,继续向前走,方才走到云清峰上,远远看见当年借读弟子的寝殿前栽了一排思无邪中的雪梅树。

    宁长渊擦了擦眼,当是自己看花了眼。

    正待他想要走近细看时,一阵脚步声伴着一阵狗吠传来:“清离仙君!”

    一名白衣少年手里牵着丑狗向他狂奔而来,狗撒丫子跑得欢,后面之人被狗绳拽的慌不择路,倒像是狗在遛着人跑:“汪汪汪!”

    直到一人一狗跑到他跟前,宁长渊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喊他。

    眼前站着的少年跑得狠了,上气不接下气,红扑扑的脸蛋透着几分稚气,眉目清秀,身上穿的正是天鹭山隐绣瑞鸟暗纹门服,腰间别一块润云,中心镂空雕一株菊花。是活着的天鹭山弟子!

    “仙君,你这狗见人就咬,我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它拴起来,太凶了。”

    不等长渊开口询问,借读弟子寝舍里发出一声惊叫,伴着一声鸟鸣:“这只死鸟!被我抓了我非拔光你毛不可!”

    屋内叮当一阵乱响,鸟叫声与人叫声此起彼伏,过了一会儿,窗户内飞蹿出一抹白影,眼见着已经投入苍穹就要逃逸,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飞冲而下落在了宁长渊的肩头。

    宁长渊正和这只似曾相识的大胖鸟大眼瞪小眼时,“砰”一声响,一身白毛,头上还顶着一坨鸟屎的男子踹门而出。

    他几步走到二人一鸟跟前,满腔怒火怒瞪着大白鸟,在瞥到宁长渊时,眼神中一闪而过几分震惊与错愕。

    直到身边的少年开口喊道:“师兄。”青年方才回过神来。

    他瞪那大白鸟一眼,连带着看宁长渊的眼神也不甚和善。

    子息道:“子逍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眼前的狼狈青年正是当年傅云遥身边的小跟班,奋斗在敌视自己第一线的子逍。可是一晃眼,百年过去,当年不过十二的少年已经拔高成如此模样了。只是看子逍看他那厌恶的眼神,还真是百年未变。

    子息见他不吭声,转头对清离道:“仙君,你身体还未转好,还是回屋休息吧。”

    看子逍神色像是要开口嘲讽他几句,可是等了半天仍不见他开口。

    子逍趁机不动声色地就去逮宁长渊肩头上那只鸟,大白鸟反应迅速,扑腾两下翅膀一下子就飞没影了,还极记仇地又飞回来在子逍头顶拉了一坨屎坠下。

    子逍愤愤骂两声:“你这只死鸟!我今天非烤了你不可!”

    随即召剑腾空追击而去。

    子息在身后喊着:“师兄,你别真伤了小白!”

    宁长渊脚底抹油,趁机开溜。

    云清峰后便是藏书阁,门前那株琼花灿烂依旧,当年宁长渊亲手绑上去的红绡稍有褪色。

    从前藏书阁的门窗总是开着,随便往里一望就能瞧见傅云遥端坐在窗前青木案读书写字的身影。如今门窗紧闭,怕也是无人问津多时了。

    宁长渊推门进去,不同于日食殿一股子的尘埃味,空气中还飘着淡淡檀木冷香,青木案上的檀香还点着,袅袅青烟升起。

    与多数被废弃处不同,藏书阁内的书籍整整齐齐,书架错落有致。用来观书写字的青木案上、书架上皆是一尘不染,一看便是平日里勤加打扫。

    宁长渊随手翻了本书,一看竟是奇厚无比,又臭又长的《明礼》,脸色大骇,无比嫌弃的将其又塞了回去。

    藏书阁内摆着数面青木案,用以学生自学用,靠近床边的一方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叠纸张被书压着,这是平日里傅云遥坐的位置。

    宁长渊把窗户推开,天光与冷风一同灌进来,将那一叠白纸一角重重翻起。

    宁长渊弯腰拾起压着的那本书籍,是《通则·名剑篇》,通则里分了多类书,这本《通则·名剑篇》刚好是宁长渊读过为数不多书籍中的一本,只因上头的内容记载的都是当世名剑。宁长渊对别的都说不上什么兴趣,独独对剑钟情。当初玄思有定光在手,他一心一意想要一把比他更好的好剑,于是便埋头翻了这本书。

    《通则·名剑篇》第一页记载的乃是已失传多年的憩天,第二页便是宁长渊的上邪剑,风翻过书页正好到停在渊虹剑页面上。对付莲姬母子那日,傅云遥用的正是渊虹剑。

    书籍下压着的一叠白纸很快吸引了宁长渊的目光,他于青木案前坐下,见每张白纸上只有寥寥几字。

    今日,晴。

    今日,雨。

    今日,雨。

    今日,晴。

    今日,多云。

    今日,多云。

    今日,晴。

    今日,雨。

    ……

    宁长渊挑挑眉,这清正端庄、棱角分明的字迹一看便是傅云遥的手笔,只是他记这些做什么?转行研究天气?

    宁长渊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最后一页翻到一张画像。

    画像之上,满江池水前无叶流樱木下,青衣男子坐在树下抚琴,微抬起头唇畔含笑,眉目温柔。

    宁长渊顿时五雷轰顶、目光悚然,画中青衣男子,不就是被他占用了身体的小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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