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决云坐在警车后座, 一旁的青年正粗糙地给他清洗伤口。
他脸上有一道偏深的伤痕,鼻青脸肿的,双手重伤, 看着像个伤残人员。
何川舟看着直皱眉, 劝道“你先回去行不行”
贺决云倔强道“不行”
看他的表情恨不得要喝其血,啖其肉才能泄愤。
何川舟说“你跟上来也没什么用啊。”
贺决云“我就看看看看也不行”
车辆一路疾驰, 开车的警员靠着自己多年飙车的技术,火花带闪电地疯狂超车。
一般人扛不住这种疯狂赛车,贺决云的身形随着惯性左右摇摆, 撞到身边的人,被迫忍受二次伤害。
何川舟见他坚决自虐,无奈放弃劝导。
几分钟后, 车辆碾过一条凸起的减速带,整个腾空起来。轮胎刚刚落地,又是一个急刹。
贺决云被晃得头晕目眩,边上的人已经开始纷纷解安全带。
“到了,定位就在这里。”
李瞻元那辆车头被撞到凹陷的车停在路边,除此之外,还有范淮的座驾。地方绝对没错了。
一行人匆匆跑到门口,推了把铁门。
“这门锁了。还是个自动锁, 挺新的,故意换上的吧。”
何川舟用脚踹了一下,未能撼动分毫。她摸了下鼻子, 严峻道“上家伙开锁小刘小马去周围看看有没有别的入口。119和120到了吗赶紧再催一下野猴, 爬顶上去看看情况”
外面是兵荒马乱, 而工厂内的三人还在对峙。
穹苍很平静,哪怕心脏正如擂鼓般跳动, 大脑里却是静如止水。她看着李瞻元,冷冷说了句“你没有退路了。”
“我的确没有退路了,不过我也不需要。”李瞻元在靠墙的一个铁桶上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歪着脖子反问道,“那你们有吗”
穹苍鼻翼翕动,闻了闻,嗅到股轻微的烟火味。她趴下身,朝一楼看去,就见工厂深处,冉冉飘来一股白烟。
这疯子居然把厂子给点了
穹苍深吸一口气,但坐起身来的时候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范淮小步移动,从侧面贴近,将三人的位置拉成了三角形的牵制状态。
李瞻元瞅了他一眼,又淡淡收回视线,似乎并没有想抵抗的心情。
穹苍一手撑着护栏,讥笑道“怎么,死到临头,想给自己找个陪葬了你放心,你死后不会寂寞的,有很多人还在下面等着你。”
李瞻元顿了顿,认真地说“我没有杀过人。”
一句话激怒了范淮,他猛然抬起眼,身上带着血腥的杀气,低沉道“你说你没有杀过人”
“人都不是我杀的。”李瞻元摊开手,一脸无辜道,“我的手上干干净净。”
范淮死死握紧手中的刀,胸膛不住起伏,眼前已经浮现出他将刀锋扎进李瞻元喉咙的画面。
只要那么一刀刺下,就可以让这个伪善又恶毒的人永远地闭上嘴,就可以让那些枉死的人得到一些安慰。喧嚣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范淮需要用理智才能将这个不断翻腾的恶念压下。
穹苍冷笑着道“你要是真的干净,今天为什么要把我们堵在这里呢”
李瞻元仰着头,了无生趣地说“因为这游戏我玩腻了。”
“玩儿呵呵”
穹苍一哂,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她脸上的血渍,配上她沉闷的笑声,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虚幻的张狂。那种张狂,加剧了她眼里的讽刺感。
穹苍说“不是吧你从出生起就有缺陷,丧失了男性最基础的生理特征,从此一生都在自卑里渡过。你有资格说,你是在玩儿难道不是穷极一生地在遮掩自己的残疾吗”
李瞻元的眼神骤然犀利起来,朝着穹苍刺去。
“你是在玩别人,还是在被别人玩”穹苍越说越好笑,“变态、恋母、缺爱。喜欢的女人不喜欢你,重视你的母亲被你所伤害,你想超越的人一辈子都压在你的头顶。你卑鄙、卑劣、卑微,还要自欺欺人地装作一个人上人,不过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跳梁小丑而已。弄清楚了,不是你觉得玩腻了,而是你玩不下去了。”
提起薛女士,李瞻元难得有了点失态,他抽搐着唇角的肌肉,憎恨道“是你逼死她的”
“是你。”穹苍抬起下巴,一字一句地说,“所有的坏事都是你做的,薛女士的打击都是来源于你。你从不对自己的事情感到后悔,那就要你母亲去面对自己的良知。”
李瞻元脸色变幻不定,从愤怒、焦躁、冷眼、憎恨等种种情绪间闪过,几乎要喷出火来,最后想起了什么,定格在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上。
他问“你知道你母亲怎么死的吗”
穹苍的大脑仿佛被铁锤重重敲了一下,她目光幽深,平视着对方,沉声道“你杀的,薛女士告诉我了。”
“不是,她是自杀的。”李瞻元笑得开怀,拖着长音,回忆似的目光乱瞥,在半空中挥舞着手臂,“我把她带到一个,没有人的高楼。她裤子上沾了奶粉,头发凌乱,特别狼狈。一看就是个疯子。”
穹苍口腔干涩,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咙里传来轻微的刺痛。
她知道,那天她踩着凳子去够奶粉的时候,因为没有拿稳,将奶粉罐子给摔下来了。
李瞻元痴痴发笑,笑了一阵,继续道“她说,她要去找医生,求我放她出去。她很后悔,说自己不应该打你。看她那么可怜,我就给了她一个建议。我说,每天傍晚五点左右,会有一个管理员来大楼检查器械和锁门的情况,但是他不会上天台。你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自己被他发现。只要你的尸体被确认,警察一定会去你家里找你的孩子,到时候你女儿就能去看医生了。。”
范淮错愕地看向穹苍,后者依旧维持着自己的面具,只是垂放在两侧的手臂暴露了她内心的动荡。
像沙漏一样,血液不停地从心脏流出,胸口的位置快要变得空荡荡。
“她真的很笨,她太笨了。哈哈哈――”李瞻元用手势做了个飞翔落地的动作,而后陷入癫狂的大笑。
“她为了救你,完全放弃了思考。这就是一个女人愚笨的结果。我一直看着她歇斯底里,从痛哭流涕,到苦苦哀求,最后彻底放弃,坐在天台边上发呆。在夕阳快要落下去,天空一片通红的时候,咻――”
祁可叙还记得自己是一个母亲的。把穹苍放在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上。
只是她已经不再热爱生命了,她最不重视的人就是自己。
李瞻元一直观察着穹苍的表情,没能从她脸上看见哀恸还觉得失望。
穹苍用冰冷的声音说道“所以她宁愿选择死都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吗”
李瞻元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眼睛里散发着凶狠的光。
“你给她的是两个选择吧怎么,她的宁死不屈伤到你的自尊心了她可以为了一个瞎子陷入疯狂,却不肯给你一点好脸色。证明你在她心里有多么的恶心的存在。”穹苍耸动着肩膀,“也是,除了你妈,还有谁能爱你所以你恋母。你真可笑。”
“所以,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李瞻元张开双手,吼道,“来啊”
穹苍摇头,看向下方已经开始卷过来的火舌,说道“为你这种人,不值得。”
“真的吗”李瞻元转向范淮,低语怂恿道,“来啊,你不想杀了我吗刀就在手里,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了。你不想找我报仇吗”
空气里的温度开始上升,火焰顺着汽油迅速蔓延,浓烟飘上平台,带着浓郁的呛鼻的味道,让穹苍忍不住眼睛发酸。
开锁的警员捣鼓了半天,只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始终没能将锁打开。他被众人盯得冷汗直流,更加不能平静。
从高处的缝隙里探查情况的警员回报说,里面的三人已经打起来,催促他们加快动作。
贺决云看不下去,对了下时间,有限的耐心彻底告罄,叫道“让他们把车开回来,两辆直接撞后面已经着火了,李瞻元就是个变态,不能再等了车撞坏了去街上征用,我全额报销”
何川舟眼看这也不是办法,当机立断道“听他的撞”
众人赶忙收拾了东西,从门口清开。
工厂内,李瞻元还在不遗余力地唆使范淮“范淮,像个男人一点你知道你妹妹过的是什么生活吗你想想自己在牢里的那十年。”
范淮浑身一颤,又被拉入那道最恐惧的深渊,他咬牙道“闭嘴。”
李瞻元“我一说有证据,那个女人就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
范淮不能再听,嘶吼道“我叫你闭嘴”
“我手上干干净净,没杀过一个人,但是她不一样,她真的杀了他们。”李瞻元遗憾道,“我都做到都这样了,你还是那么没出息。”
他话音未落,范淮已经握着带寒光的刀冲了过去。
穹苍颤声叫道“范淮”
“对,对”李瞻元被他压在地上,丝毫没有生命被威胁的恐怖,反而极度亢奋道,“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范淮的刀尖离李瞻元的脖子只剩一指远,方才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得以实现。他的血液在疯狂叫嚣,那是一种压抑许久后,终于被解放的快乐。
几道声音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占据他的脑海
――刺下去他就解脱了
――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如果不是为了报仇,他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然而他的手腕上还有一双瘦弱的手,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外突,硬生生的拽住他,扼制住他的杀意。
范淮转过脸,眼底是一片猩红,无声地发出自己的质问――不恨他吗不想杀了他吗
他们两个人的人生,再没有重来的机会,全被这人轻描淡写地给摧毁了。
就是这种东西
穹苍放缓呼吸,努力平和地道“他就是一个不敢自杀的懦夫,他只是想把你拖下水。”
刀身压到李瞻元的脖子上,切进皮肤,流出一道血液。
伤口让李瞻元更加兴奋起来,他开始疯言疯语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中你吗纯粹只是因为我看不顺眼。那不过是我无聊时的小游戏”
“嘭――”
入口处传来一阵震天的响声,应该是有人在试图破门。
穹苍这才注意到,已经有人来了。
他们这一下的动静,让范淮有了片刻的分神。
李瞻元恶心地笑道“我跟范安的丈夫关系很好,你知道吗”
范淮眼中闪过决绝,手上悬而不决的刀锋,再次往前逼近了一点。
“范淮”穹苍两手颤抖,根本敌不过他的力量。她哑声道“江凌临终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对我说,她不应该请求我做你的老师”
范淮怔了下。
江凌的声音永远是柔和而轻缓的,那一天,她在对面,用缓慢的语速,跟穹苍倾诉道“对不起啊,穹苍老师,跟范淮扯上关系,也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穹苍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凌自言自语似地说道“真的,我相信我儿子是一个好人,但是,不是所有的真相都可以被世人承认的,坚持了那么多年,其实是我自己累了。我以为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们一家人还可以从伤痛中重新开始,但是我现在发现我错了。
“我不应该叫他们那么坚强,不应该不给他们希望,不应该让他们按住自己的嘴,说不出话来。我没有做好一个母亲,没有保护好儿子,也没有保护好女儿。我太软弱了。”
最后,江凌如释重负般地吐出口气,用极其坚定的语气,第一次在穹苍面前说“范淮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
穹苍哽咽道“你以为她为什么自杀因为她想告诉所有人你是清白的她想告诉所有人你们过得好难,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她在恳求他们放过你。她没有别的证明方法。范淮江凌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穹苍沙哑道“为了这种人不值得的。”
范淮嘴唇颤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顷刻打湿了他的脸庞。他想起江凌的脸、江凌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慢慢收回自己的手。
所有的愧疚和不安,都不知道该倾倒往什么地方。
这一刻,范淮迷惘,什么样才能叫好好活着。
李瞻元见此情景,不满地咋舌一声,曲起膝盖朝范淮的腹部顶去,在范淮弓起身体的时候,一脚踹在他的腹部,将他踢远出去。
穹苍下意识地去查看,脖子猝不及防的被李瞻元从后方勒住。
剧痛袭来,穹苍彻底无法呼吸,她脸色涨红,掰着李瞻元的手臂,用指甲抓挠,试图让他松手。而李瞻元以想拧断穹苍脖子的力道,牢牢将她禁锢在身前。
穹苍脚下用力踩蹬,带着李瞻元不停后退。
李瞻元被贺决云打过一顿,力气已无法维系,脚步趔趄地后退,根本站不稳。
两人在平台上东倒西歪地乱撞,最后碰倒了摆在边缘处的汽油桶。
汽油洒在二人身上,浓重的臭味溢满他们的鼻腔。李瞻元被压在下面,眼睛被彻底糊住。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闭紧眼皮,却还是不肯松手。
范淮爬起来,跟他们纠缠在一起,三人跌跌撞撞,冲向了栏杆。
李瞻元看不清,一直到腰身撞上护栏,才清楚自己的位置。
穹苍一见到头,深深看了范淮一眼,没有停住趋势,也没有开口叮嘱,猛力朝外,带着来不及松手的李瞻元一起翻了出去。
范淮被她的举动吓得惊慌失色,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穹苍伸出的手,将她吊在半空。李瞻元则直接摔到了一楼。
一层的火已经烧过来,卷着汽油,飞速覆盖到李瞻元的身上,将他裹成一个火球。
李瞻元当即传来声声凄厉的惨叫,他疯狂地在地上打滚。然而现场的一切都是他布置的,没有任何能灭火的工具。
他起身朝着门口的方向跑了一段,随即又因为疼痛而倒下,嘴里尖锐地喊叫。
“啊――救我救我”
在真正面临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时,他失去了所有的体面。原来也不过就是个脆弱的小人物。
穹苍冷眼看着李瞻元在生死间挣扎,不知该报以什么样的心态,范淮却根本无暇分心,只顾抓住她的手腕,
穹苍身上也被汽油泼了一道,那滑溜溜的液体布满她的手臂,无论范淮用多大的劲,都无法将她拽上平台,反而看着她不断下滑。
如果就这么摔下去,她的结果跟李瞻元没有两样。
“穹苍”
范淮憋住一口气,脸色转向深红。
穹苍仰着头与他对视,二人能看见彼此眼中的火光。
一滴汗落到穹苍脸上,又坠了下去,迅速化作白雾消失在火焰中。
“别松手求你”
穹苍反手抓着他。那手心的液体,已经不知道是汗还是汽油。
当范淮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门口传来一声巨响。
在汽车多次的猛烈撞击下,前方的大门终于轰然倒塌。
何川舟等人迎着火势,跟披着金光羽衣的英雄一样,朝他们冲来。
“灭火把人搬出去”
几位警察拿着车上用的小型灭火器,朝李瞻元身上猛喷。
另外几人来到穹苍的下方,一起拉扯着条毯子,叫道“跳下来,我们接着快”
穹苍笑了笑,嘴唇张合,朝他说出一句话。
范淮闭上眼睛,松开了手。泪水倒流下去。
“有汽油有汽油快往穹苍身上喷”
“范淮,跳――”
“消防来了快让开”
“范淮接到了所有人往外撤”
视线里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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