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来,江渔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但还是开口说道:“沈先生、盛姑娘, 晚餐已经备好了。”
盛星晚人是坐在沙发里的, 肩膀上的男人外套已经滑到一旁,她很平静,也在等。
等他的一个说辞。
沈知南走进来, 抬腕看一眼表,说:“先吃饭,吃完再说。”
她还是坐着没动。
双方皆是沉默对视,像是在较劲谁会先落下风似的。
沈知南的眉眼深邃,与人对视时自带三分压迫感, 他若再严肃些,就只能叫人落荒而逃。
但他没有, 他很温和地看着沙发上的女子。
没能沉住气的一方,还是盛星晚, 她站起来, 说:“你偏要这样?”
沈知南掐着一边腰, 站那儿,反问她,“哪样?”
“霍西决到底是谁?”
“一个死人。”
——死人。
直白得令她一怔。
盛星晚好一晌没回过神, 杵在那儿。
沈知南在她沉默的那段时间里, 靠在沙发扶手上点烟,火光明灭映着英俊的一张脸。
青白烟雾间,眉眼倒显得落寞。
他深深吸一口烟, 余光瞥到左边腕骨处的一点旧痕,是曾经被指甲刮伤的,还是男人的指甲。
——你和顾惊宴都会下地狱。
2017年7月末,离霍西决的车祸还有一个月时间,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只觉岁月静安,终日是一副不争不抢的平静姿态,唯一的情绪波澜,就是见到盛星晚时。
那日,宁城下过一场大雨后,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来,热辣辣的,晒干地面上的水汽。
霍西决自幼身体羸弱,常年坐在机动轮椅上,很少有时候能站起来,那天盛星晚带他到医院中体检。
照理体检结束,盛星晚去取一大堆药物时,他的轮椅就停在医院花园里的槐树下。
不远的地方种着好几种花丛。
霍西决支气管有旧疾,对花过敏,闻上几口后就开始又咳又喘,他只想走。
控制着轮椅,一打转,就正对上烈阳下的沈知南,眉目在三伏天里却渗着寒意,令人生畏。
槐树下,霍西决抬目而望,他在树荫日影里。
与沈知南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交锋,也是唯一的最后一次。
霍西决的脸上是常年病白,且阴郁,和周围一切生机勃勃比起来是那么格格不入。
他认识沈知南,“沈先生。”
那声沈先生,和寻常人攀附恭维截然不同,从他霍西决的口里喊出来,完全是出于礼貌,其中还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沈知南从不是善意的使者,他的到来意味着噩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轮椅上的霍西决,薄唇淡淡吐出一句,“今日庭审结果,获刑两年。”
那刻,霍西决那张久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掀起了大浪,他皱紧眉头,牙关咬得死紧,他狠狠瞪着沈知南。
那目光,几乎让人以为下一秒霍西决就能站起来。
可霍西决站不起来。
霍西决浑身都在战栗,他极力隐忍着,汗水颗颗砸落,双手死死抓着自己大腿。
“你和顾惊宴都会下地狱。”
那句话,是霍西决一个字一个字带着怒意,在齿间挤出来的。
沈知南无痛无痒,他挽唇浅笑道:“今日我来不是为告诉你这消息,毕竟,我对霍东霓不感兴趣,那是惊宴的猎物。”
他的话外音,霍西决尽数听懂了。
霍西决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激动过后,留的是死灰般沉静。
霍西决问:“真正目的?”
“我要盛星晚。”
霍西决的手訇然拍在扶手上,低吼:“你妄想!”
惊得花园周围人都看过来。
只见槐树下,两名男子对立,一半阴影、一半烈阳,气氛很是剑拔弩张。
过热的天气,沈知南抬手扯松领带,他低眸看着霍西决:“我来不是和你商量,只是为通知你。”
四周全是花味,霍西决又急又气,加上身体不济,咳得泪水满冒,他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眼睛。
再次看向沈知南时,双眼是通红的,他说:“她不认识你,也没得罪过你,不要伤害她,也不要纠缠她......”
霍西决又开始咳嗽了。
那日,沈知南耐心十足,默默等霍西决咳完,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霍先生,你自身难保不说,唯一的亲妹妹也沦为他人的掌中物,你又能做什么呢?”
那日,霍东霓因故意伤人案被起诉开庭,整个过程中,顾惊宴始终在旁听席上,寡淡、孤冷、高高在上。
霍东霓一身囚衣,带着银色手铐,长发扎在脑后垂在腰间,她低头着头一言不发。
法官问:“被告人霍东霓因故意伤人罪,判两年,是否认罪、是否上诉?”
在顾惊宴的清冷目光里,她缓缓抬头,余光里渗进他的身影。
霍东霓对法官微笑:“我认,不上诉。”
整个旁观席上,皆是震惊,没人会想到她伏法得如此干脆果决,连一丝一毫的挣扎都没有。
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
霍东霓被最爱的男人送上被告席,她已心死,在极大的悲伤里回归于死一般平静,也不做任何挣扎。
狱警将她带下去时,正好经过坐在第一排的顾惊宴。
顾惊宴正好起身,单手插进西装兜里,他朝着原告席上的温婉招了手,“走了。”
脚步没由来地就顿了下。
后方,是一根警棍戳在她挺直的脊背上,狱警声厉呵斥:“干嘛呢,走快点!”
霍东霓重新提起脚,朝前离开,眼底无悲无喜,脸上亦无惊无惧,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她得替自己的爱情收尸,这是代价。
从头到尾,顾惊宴永远理智冷静,看她沉沦,看她为他疯狂。
哪怕是在情到深处的床笫间时,她吻他,缠着要他,他也只是满眼寒清地将她弄哭,再说一句:“哭大点声。”
殊不知,顾惊宴最爱看的,就是自持平静地看她对他的满眼爱欲,以至于到最后她城池失守溃不成堤。
最后的余光里,温婉上前挽着男人的臂膀,头枕靠在他的肩上,画面和谐唯美。
然后,她收回所有视线。
霍东霓爱得绝,做得更绝,把自己逼上一条回头路,被捕那天,她对霍西决说:“不要来法庭旁观,你要是出现,我立马死给你看。”
霍西决不能去,他太了解这个妹妹。
那时,这件事被沈知南当作利剑划向他的喉咙,“你不能从顾惊宴手里保下霍东霓,也自然不能从我这里守住你爱的女子。”
霍西决爱她,爱他看上的女人。
沈知南善于攻心,他接着说:“在我这里,没有先来后到,我更喜欢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会感谢你的。”
嚯地——
一下子,霍西决就直接狠狠攥住了他。
力道大得根本就不像个病人,也许是用尽浑身力气,一不注意就令沈知南腕上出现了血痕。
霍西决的指甲是星晚亲自修剪的,剪得仔细磨得认真,可以想象是多大的力气才能以平滑的指面刮出血痕。
“沈知南,你和顾惊宴不怕遭天谴?”
“不怕。”
沈知南没有反抗,由他死死抓着,“宁可遭天谴,也要得到她,明白?”
“得到谁——”
身后,盛星晚清冷冷的嗓音出现。
那一瞬,沈知南面目微怔,回头去看烈阳下的女子,美人骨灼目得很,杏眸是盯着他不放。
从严格意义上讲,那时的盛星晚并不认得他,只在各大财经杂志的封面见过照片。
“沈知南?”
盛星晚蹙眉,然后注意到霍西决抓着他的手,她便走过去,轻轻握住霍西决的手臂示意他松开。
她很温柔,只是对霍西决。
霍西决缓缓松手,看见她对沈知南冷目以对,“西决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如果你是因为顾惊宴那个败类的事来刺激他的话,大可不必。”
满地阳光,唯他的眸最冷。
沈知南默默注视着她,看她走到男人轮椅后,手握住把手,推着轮椅从他身边经过时,又停住。
她说:“替我转告顾惊宴,就说——顾公子身娇体贵,平时行走要多注意才是。”
他并未反驳,只意味深长地问:“你在威胁惊宴?”
那时,他几乎可以笃定,她会为霍东霓找顾惊宴算账,至于是什么算账法,尚不清楚。
星晚停在那里转眸与他对视,眼底有着浓冰,面上却是在笑:“怎么会,顾公子是何等人物,我没那个本事,只是善意提醒罢了。”
后来,还没等待她找顾惊宴,霍西决身故,她也失忆了。
沈知南停在原地的烈阳里,看着她推着男人一步又一步走远,半道上,不知为什么停下了。
他看见霍西决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脸色是死人白,饶是一张好看的脸显得也很可怖。
他看见她哭了。
她泪流满面地去替霍西决顺气,白皙的手一下又一下抚在霍西决的胸口,她哭得不能自已,是因为霍西决。
霍西决的一场咳嗽,她都能哭成那样。
等到霍西决平顺下来后,她才稍稍收住眼泪,弯腰从正面去捧着霍西决的脸,看他苍白脸色,她几乎心痛得快要死去。
沈知南常常回想那个午后,倘若她真的问一句——“你想要的人,是我么?”
那他呢,还能淡定如斯应对?
后来的三年他不曾有任何动作,他在等,等一个完美契机,等一个最合适的时刻。
然后,他等到了。
以她母亲抑郁自杀作为他和她故事的开场,他适时出现,一场看似最不经意的安排,他是四面八方唯一的救赎。
有些时候,沈知南都不能说了解自己——他想要,他蓄谋已久,但他两次三番地拒绝她,对她冷眼旁观,将她逼上走投无路。
因为得让她知道,他是她的来之不易,不是唾手可得。
......
这天晚上,盛星晚如神游般,她再次开口时,发现沈知南已经抽完两支烟了。
“霍西决死了,所以他是谁?”
这次他的回答,更简洁,他说:“霍东霓的哥哥。”
“就这样。”
“不然呢。”
对于这个答案,盛星晚显然不认可,“我一定是认识他们,不然小舅不会那样说,我和霍西决什么关系。”
霍西决霍西决——
听这名字都烦,沈知南维持着仅有的平和,耐着心说:“你都不记得霍西决这人,我又怎么知道你和他会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以前也不认识你,对吧?”
他说得很有道理,一个合适的谎言。
“可你跟顾惊宴关系那么好。”她又说。
沈知南挑眉,回:“我对他的女人一向不感兴趣,更别说是他女人的哥哥了。”
在她的认知里,沈知南的确不是个好事者,永远都像个局外人。
“好了,吃饭吧。”他拉过他的手,将她往餐室方向带。
餐桌上,盛星晚胃口济济,吃得很少,她总是忍不住打量对面优雅用餐的男人,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怎么了?”他切着牛排,问她。
“沈知南,我一定失过忆。”
沈知南的刀叉一顿,他停一秒,又重新恢复动作淡淡说:“不会,上次全身检查时医生只说身体虚,补补就好。”
“可是——”
她顿了,又说:“很多矛头都在指向这一点,我真的认识霍东霓以及她哥哥,但是我就是想不起来,身边人的举动都这么奇怪,无形中都在暗示我,我很不好受。”
沈知南默默咀嚼着食物,过了好半天,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他说:“没事,我在。”
盛星晚放下刀叉,看着他......她真的能信任这个男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阿阿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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