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后,汤仪毫无睡意。
小纸条上写的时间和陶晓然口述的不一样。
纸条上字迹潦草,没有明确时间,只写了几个短词和数字——30号、大门口、太阳落山的时候、五分钟、过时不候。
陶晓然则告诉她是下午五点五十五。
表面上看,纸条上传递的信息更粗糙简单,陶晓然给的时间更确切,但逃跑计划再缜密,也很难在一个限制自由的地方按时间进行,有太多不可控因素了。纸条上的时间地点容易理解,但五分钟是什么意思?
是等待五分钟?或是告诉她只有五分钟的时间离开?
还有,那陌生女孩是受谁指使的?
但陶晓然也没有说谎,后天下午老师教官们确实有一个重要会议。
纸条上写的和她说的只有具体时间不一样,其他都一样,都是后天、大门口……
她应该相信谁?
——
清早是雷打不动的晨训,天空万里无云,阳光耀眼。
汤仪看见了昨天的陌生女孩,她站在隔壁班的队伍中。
男生们跟在其后进场,步伐有些散漫。张主任喊住领头队伍,厉声训斥一番。就这样,男生们晨训结束后被留下,额外再跑十圈。
训话期间,陌生女孩向男生队伍投去几眼。
汤仪注意到有个男生也正看着她,两人似乎是认识的,眉来眼去了会,男生移开视线,拿胳膊肘顶了下身旁的另一位男生,他转过头懒懒扫一眼。
汤仪愣了下,那是王诩。
一道快得来不及抓住的思绪在脑海中闪过。没那么复杂,她瞬间有种被点醒的彻悟。
不受其他的干扰,汤仪重新整理了一遍思路,她需要在明天到来之前确定一下大致的时间。
下午体训通常在五点二十至五点半结束,若当天班级表现不佳,教官可能会拖到五点四十。
按往常,队伍从操场跑到食堂门口有序进入。
经历昨天的狭路相逢,陶晓然免不了和汤仪提起江莹。
“她当了快要三年的班长了,做了这么久的‘走狗’……”她轻声说:“我怀疑她都心理变态了,三年……不是三个月,这么久都没出去,也从没听人说她抱怨老师学校什么的,你说她不是心理变态是什么?”
汤仪没苟同,问:“你和她有过节吗?”
“我早就看不爽她了。”陶晓然抬眼看汤仪,“所以她要你做什么班助?吃力不讨好。我告诉你,她在我们班里有眼线,想盯上谁谁就倒霉……”
“眼线?”汤仪不解,“她不是班长吗?”
“她是班长,可你也知道,班上有人根本不听她的,但有些人呢暗地里很‘配合’她,毕竟她是班长,黄老师有时候也给她一点权力,因为她很会‘做人’。”
陶晓然挥了下筷子,说:“算了,不讲这些了。反正很快,这里……都跟我们没关系了。”
说到这,汤仪看了看周围,低声问她:“所以明天……你和我一起走吗?”
陶晓然闻言,吃饭的动作一滞,随后答:“当然。”
“明天体训课结束后,我们快点吃完饭——因为如果出去了,我们得在一个地方躲一阵,要多吃点,然后看好时间走。”她抬头看着汤仪,“你觉得怎么样?”
汤仪垂下目光,淡淡说:“我都可以。”
透过食堂的大玻璃窗,可以望到外面天空的景象,还没到落日时分。
汤仪把饭一勺勺往嘴里送,饭菜清淡,味同嚼蜡。有几位教官坐在不远处一桌,陶晓然也不说话了,闷头吃饭。
回到宿舍休息了会,再下楼,发现天边太阳渐渐逼近地平线,彤云弥漫,赤色天光乍现。宿舍楼上挂钟显示,现在是六点三十五。六点半过,太阳慢慢下沉。
纸条上的落日时间和陶晓然给的时间相差很大,差了四十分钟。
等天空完全浸黑,太阳没入远方,时间才过去二十一分钟,回过神发现,快要到七点了。
晚间上德修课前,江莹带汤仪去班主任办公室。
班主任办公室集中在另一栋教学楼的二楼,在走廊上能望见不远处黑魆魆的静修室。
“我们今天不用上德修课了。”江莹拿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说:“黄老师让我们帮忙写东西,可能会留到很晚。”
江莹熟练地找到开关,日光灯闪了好几下,终于定住亮起来。
“我记得你写字很好看。”她说:“感觉像练过的。”
江莹走到黄老师的办公桌前,弯腰从桌下抱出一大摞册子。汤仪过去帮她,江莹下巴抬了抬,示意她把册子放桌上。
“这是学生心理手册,学校会定期交给上级和家长看。要写的黄老师都打在电脑里了,我们帮忙誊写上去就行。”
这有点像读小学那会,老师总会在学期末叫汤仪帮忙抄写成绩报告单上的评语一样。
江莹分了一摞给汤仪,把余下较多的留给自己,“我写字比较快,写完还可以帮你。”
抄写评语时,江莹不时和汤仪说话。
“我们正好不用上德修课。”江莹边写边说:“等到下个月,黄老师会在班上公布你是新班助。”
“当班助也有好处,不用那么死守规矩,有点自己的自由。”
汤仪应了声。
江莹移动目光,看了会她,又去看她的字,“你练过字吧?”她换了话题。
“我小时候学过中国画,所以练过书法。”
“那怪不得。”
汤仪话少,很安静,江莹就不强行跟她聊天了。
晚上八点三刻左右,她们写完了全班的心理手册。江莹走前,检查了一遍有无遗漏,确认好了才退出办公室,锁上门。
锁门费了会时间,江莹说:“这门锁好像有点锈。”
汤仪看着不远处的静修室,又望向夜幕下的那扇大门。
这两个地方距离很近,近到假如用跑的,只要几分钟……
结束后,两人直接回了宿舍楼。江莹宿舍在六楼第一间,两人索性在楼梯口分别。
夜很静,长廊幽深。
汤仪放慢了步伐,回想着今天所遇的事情。把一切都交给时间。
或许纸条是王诩授意给她的,但王诩就一定可信吗?
如果陶晓然没骗她,诚心和她一起走,那明天陶晓然会带上她,如果陶晓然找借口,那她会按照纸条上的时间来进行……
一切交给时间。
——
翌日,照常晨训、用早饭,天气太热,操场上没有一丝风,站完军姿又跑了十圈,大家都累得不行。
空气闷热,负责体训课的林教官有点懈怠,他吹了记口哨,暂停训练,说让学生们解解暑。队形变为二列纵队,教官带领他们跑到观众席下的一排洗水台前。
学生几个几个有顺序地接上去洗手洗脸,缓解一下暑热。
休息了十分钟左右,又开始进行训练。
一切都如常进行,没有任何变化。
到十一点半中饭时间,集体在食堂门口解散后,汤仪没看见陶晓然。
等了会,肩上倏地被人拍了下,陶晓然从她身后蹿出来,说:“你看哪呢?”
“我在等你。”汤仪眼睛看着她,“你刚刚去哪了?”
陶晓然说:“我一直在队伍里啊。”
“你排在我后面,我没看见你。”
“走快了。”陶晓然上去挽住她的手,催促道:“走了,吃饭了。”
没多久,几支男生队伍涌进食堂,带进来一股热气,周围空气仿佛都升高了两度,头顶上的风扇愈发“力不从心”地转动着。
汤仪留意着男生们,和平常一样,鲜有人在食堂闹事——也是,开什么玩笑,食堂门口站着多少教官?就算这里能突破,教学楼下有教官,广场那有巡逻教官,大门口处有看守的教官……一层层的守卫、一扇扇的铁门,这固若金汤的“监狱”,坚不可摧。
也不是所有学生都会跑的。那种恐惧已经深深印刻在许多学生的心底,可能很多人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不懂反抗的“猴子”。
事实上,汤仪也怕,她是个胆小的人,但总有什么在推着她前行。
时间过得好像很慢,下午愈加炎热了,体训课上有人体力不支晕倒。
林教官顺手提了用来喝的纯净水,泼醒了晕倒的女生。女生吐出一口水,挣扎着爬起来,教官点上一根烟,这会慢悠悠地看着她站起来,身子晃了晃。
林教官问:“不困了?”
女生似是想哭,强忍住了,“不困。”
“去,俯卧撑,一百个。”他轻飘飘扔下这句话,又对全班学生说:“你们去树荫里给我看着她,数她做了几个,中间我提问啊,数错的出来做两百个。”
教官话一出,没人敢放松。
酷热阳光里,全班盯着那位女生做完一百个俯卧撑,期间教官提问,没有一个人数错的,大家都很认真地数,认真地看着她。
时间过得好像很快,体训课就在一片死寂中结束。
再踏进食堂,汤仪先去看墙上的挂钟,五点三十一。
但陶晓然不知去哪了,又是和中午一样的情形。
班上有位女生喊了下汤仪,告之她陶晓然被教官留下了,“她说让你先走先吃饭,别等她。”
汤仪点点头,那女生跟同伴去排队吃饭了。
不知为何,汤仪莫名感觉今天的食堂格外静,男生们排队比往常守序,门口的教官们看管比往常松懈,连窗口处盛菜的大妈也比往常有笑容……
一切都平静极了。但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汤仪独自吃晚饭,她吃得很慢,因为要拖时间。看着时针慢慢指向六点,分针悄悄滑至四。
窗外红色火烧云在天空深处隐现,天幕被橙红天光一点点浸染。
按昨天的时间,过六点半开始日落。
六点二十,汤仪离开食堂。食堂到离大门口最近的教学楼,正常步行需要十分钟左右。她不用早到,只需要卡好时间。
否则被巡逻教官发现有学生闲逛,会很麻烦。
即便她现在班助的身份可以当个理由,但不保险。
汤仪躲在教学楼背阴面的灌木丛里,她蹲下来,不敢动,这里视野很好,能看清学校广场和门口的情况,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她抱着双膝,耳边突然听到细微的树枝踩断的声音。
汤仪心下一跳,迅速回头看去。身后空空荡荡,只有摇晃的树影,或许是她草木皆兵了。
她转头看向远处,日落景象到了最美的时刻。
天空的颜色像一杯调制完美的鸡尾酒,深蓝、淡紫、亮橘……还有红,触目惊心的红,美得迷醉、美得眩晕。
太阳开始慢慢沉入地平线。
她把目光放远,心里很静,静静地等着。
大门处的教官到了换班时间,一位教官走过去拍了拍另一位教官的肩,两人抽上烟,说了几句话。
此时,忽然有一小群男生不知从哪冲出来,仗着人多,先发制人捆住了两个教官,还有一位教官听见动静从保安室里走出来,也被几位男生立马制服。
男生们拿到了大门钥匙,有人径直去开门。
凌乱的打斗中,汤仪没看清里头有没有王诩。
电子大门缓缓拉开,有几个男生飞奔出去,有两个男生则转身朝静修室的方向跑。
汤仪立即反应过来,她起身跟上那两个男生,往静修室那跑。横穿过广场,她余光里感觉有几个女生也陆续跑出大门了。
但此刻,汤仪已经顾不上什么了。
太阳在慢慢下沉,绚烂的天空渐渐褪色变暗,整个世界好像在下坠、颠倒了……
来到静修室,依旧是昏暗阴凉的走廊。
值班教官手脚被绑住了,无法动弹,身体像只大虾米蜷缩在地上。
前面几间静修室的门被打开,一些男生被放出来,刚才那两名男生在前,领着身后的人现在就要跑。
只有她注意到还有一扇门没有打开。
领头的男生撞见她有点诧异,汤仪赶紧说:“钥匙!”
有个男生闻言立马把钥匙扔给她。
攥紧冰凉的钥匙,汤仪心里静极了。她跑到最里面的那间静修室,轻巧地开锁,手一点也不抖,很稳。
她心里静极了。她静静地想,虽然你说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可我还是来了。
轻轻推开门,汤仪又走进熟悉的晦暗肮脏的静修室。
她对那坐在地上的人说:“我来带你走。”
周峤看着她,没有犹疑,“好。”
走出小黑屋门口的这几步,竟然有点漫长,汤仪忽然在想,太阳一定还没落山,这样也算在阳光下见面了。
走廊有些暗,又很寂静。
她想要快点,趁在太阳没落山前离开,趁在太阳没落山前看一眼……
可为什么,地上有几道黑魆魆的身影在悄然逼近。
脚步声很清晰,听上去不止一个人。
汤仪下意识松开了他的手,她抬眼望去,视线对上一个人的眼睛,走近了,她逐渐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样貌普通的面容,肤色很深,头发理得很短。
他的眼神仍旧幽幽地看着她。
越过那些人的身影,她的目光无意识地看向门口的天空。
原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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