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放暑假,几个小孩闲着没事干玩冒险游戏,他们跑进西边树林里,那有一大片湖泊,蓝绿色湖面无波无澜,阳光照下来,湖水粼粼,望不见底。
他们玩累了,坐在树荫下休憩,有个精力旺盛的男孩噗通一声扎进水里游泳,他水性极好,其他小孩也没在意,过了没一会,他浑身湿漉漉跑过来,慌张地指了指,结结巴巴说水岸边好像有个东西。
大家不约而同笑话他,随后,被他拉过去一探究竟。
一只深色行李袋半浮半沉地靠在水岸边,岸边杂草萋萋,树林下有枯叶苔藓,踩上去厚厚软软的,大人几乎不来这里,只有他们这些小孩会来湖边玩耍。
一个小孩大喊道:这是宝藏。
是的,宝藏。他们也好奇,就像听过什么海盗寻宝的故事,可能行李袋一拉开,是亮晶晶的黄金宝石。
几个小孩商量后,决定把行李袋捞上来。
那行李袋非常沉,两个水性好的小孩下水,在下面托着,另外几个在岸上拖,花了一番功夫,行李袋被拖到岸边就近的树下。
行李袋泡在水里只露出冰山一角,拉上岸发现是个加大号行李袋,似乎里面装着什么重物,体积不小。
胆子最大的小孩上前揪拉链,拉了半天才开了一点,另一个小孩推开他,自己去打开行李袋,一低头,他看见了里面的东西,那形状……
瞬间,所有小孩疯跑开来。
两人听完,周峤问了湖泊的位置,小孩挠挠脑袋,连说带比划地告诉了他。
“你要去?”王诩拽过周峤,皱眉问,“你去干嘛?”他也不像那种有闲心的人。
“确定一件事。”周峤拿开他的手臂,说,“不用你去,我一个人就行。”
“那不行。”王诩站到他面前,义气地拍拍他肩,“要去一起去。”
周峤淡淡提醒他:“老板扣你工钱。”
王诩无谓地耸耸肩:“再说呗。”
从这到西边树林有段距离,头顶着烈日,两人都没多余力气聊闲话。
离目的地越近,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周峤望着浓翠掩映的山林,视线再往上,原来学校便坐落在不远处的山丘上,高高的围墙筑起一座灰色监狱。
两人在树林里走了会,王诩眉毛纠结在一起,他捂住口鼻,闷声说:“什么味道……”
湖水平静,树林里流窜着温热的风,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浓烈的恶臭。
周峤看他一眼,径自走上前。
气味来源在一棵树下,他走近一些,确实有个半开的行李袋。深色行李袋里容纳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看上去呈现一坨膨胀的形状。
树影婆娑下,行李袋开口半掩,看不清里面内容。
周峤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树枝穿过拉环,拨动拉链,慢慢打开行李袋。
闻到一股更强烈的死物气味,他微微蹙眉,也下意识拿手捂住口鼻,目光垂下,不出所料,这是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在湖中浸泡太久,身体变绿肿胀,它身上绑着沉甸甸的砖头,姿态诡异。
它的长发盖住大半张面容,身上穿件迷彩训练服——是唯二肉眼能辨别出来的信息。
这应该是一位女孩,并且她是青云学校的学生。
她是谁?答案在心底幽幽浮现,极有可能是学校不久前寻找的失踪已久的穆婷婷。
忽略这种直冲神经的腐臭气味,周峤冷静地拿起树枝,第一反应竟然是想拨开她脸上的长发,虽然知道因腐坏而面目全非,他根本就看不出什么,但他心里清楚必须要看一眼,确认一下——
手臂猛地被一把提起,王诩将他拉到十米开外才松手。
王诩面色难看地捂紧口鼻,问:“你到底要干嘛?”话音刚落,他忍不住扶住树干,俯身干呕起来。
周峤等他吐完,递给他纸巾,说:“她是青云的学生。”
“所以呢?”王诩瞟眼那处,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低头继续吐,过了会,他脸色灰白地倚着树干,再瞅面前这位哥们,平静的扑克脸,心思难猜。
王诩心里有点毛毛的:“你该不会还想去看吧?”
周峤摇摇头:“走吧。”
两人离开这里,风里的气味渐渐消散。
王诩缓过劲后,说:“你怎么想的?”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周峤做事自有他道理,不会白费这一趟。
周峤却问:“一般来讲,学生出事了学校担责吗?”
“担责?”王诩哂笑,“进青云都要签‘生死状’的,教官训练你家小孩,出了问题学校无责呗,摘得干干净净的,这还死在学校外面,这下好了,跟学校更没啥关系了。”
周峤又问:“命案按正常流程走吗?”
“什么是正常流程?”林间阳光温暖,照在身上有点懒洋洋的犯困,王诩打了个哈欠,解释道,“破学校以前就出过问题,这么多年屹立不倒,靠什么?每年交一大笔保护费,这种学校后面的关系网复杂得很,水深得很。实话讲,我们顶破天能扳倒校长,这学校说不定过几年改头换面一下还能继续开。”
王诩说的这些,周峤想过,但当现实真的摆在面前,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冷酷。
站在盛夏酷热的阳光下,他的心仿佛缓慢沉入寒冷的湖水里,冰冷窒息的感觉没上来,刺激他清楚地意识到——她很危险,非常危险。
必须要尽快……否则,她就是下一个穆婷婷。
——
下午体训前,汤仪又被发配到食堂帮厨。
一回生二回熟,罗阿姨在边上择菜,抬头看在拖地的汤仪,道:“拖把搁那,过来歇会吧。”
汤仪动作顿了下,说:“阿姨,我拖完这遍再休息。”
女孩挺实心眼的,干活不偷懒,勤快利索,难免招人疼。
汤仪拖完地放好洁具后,到罗阿姨身旁坐下择菜,冷不丁手腕被拉过去,罗阿姨塞给她一颗桃子。
汤仪怔了怔,罗阿姨说:“歇会,把桃子吃了再干活。”
汤仪“嗯”了一声,道:“谢谢阿姨。”
她打量了会汤仪,说:“这学校里吃得不好,爸妈不心疼你捎点吃的过来?”
女孩眉眼清丽,就是太瘦了,脖颈纤细,下巴尖尖的,瘦得令人心疼。
淡粉的桃子个头大又圆,凑近能闻到成熟的清甜果香。
汤仪捧在手里,没有立刻开动。
“他们可能忘了我了。”汤仪低头看着桃子,手心里是绒绒柔软的触感,仿佛是有温度的。
“那不会。”罗阿姨说,“亲生的小孩哪会不管?过了这阵就好了。”
汤仪按下难以言喻的情绪,点点头。
“快吃吧。”
汤仪剥开桃子皮,她咬了一小口,嘴里是甜蜜的味道,她鼻子里泛酸,但她不想哭,一点也不想哭,也不会再期望,因为不值得。
或许她的心太小了,容纳有限,只能放得下一个人。
天色擦黑后,时间过得特别快。
夏夜里,学生列队在宿舍楼下解散,汤仪扫了一圈周围的女生,没看见陶晓然。
她回到宿舍,发现陶晓然比她早,已经洗漱完在晾衣服。
现在陶晓然变得沉默寡言,反而各种避着汤仪,刻意保持距离。
汤仪也没有逼问,事到如今,她很难改变什么,只能暗自祈祷那个黑暗时刻来得慢一点,或许可以再让她见他一次也好。
黑暗里,她心里仅剩的那点执念就是他了。
可同时,她每次想一会他,便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不想认命的念头,她觉得自己运气一定没那么差,还没到那个地步,还可以撑下去。
他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夜很深了,汤仪慢慢合上眼睛,酝酿淡薄的睡意。
没一会,上铺床轻微地抖动了下,接着,她听到微弱的啜泣,声音闷闷的,好像蒙在被子里哭,女孩呼吸不畅地吸了吸鼻子。
汤仪睡意顿无,她轻手轻脚地爬上去,暗淡光线下,她只看见一团被子缩在角落里。
汤仪伸手掀开被子,陶晓然发丝凌乱,她满脸泪水地低着头,抽抽噎噎的。
“对不起……”陶晓然轻声喃喃。
汤仪没有回答,关心和原谅是两码事,不混为一谈,她从来都不是冷血的人,很难完全忽视陶晓然。
陶晓然泪水涟涟,“汤仪,我受不了了,我好难受,你帮帮我好吗?”她说,“你知道吗?我一闭上眼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老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好难受……”就像被诅咒一样,每天重复同样的梦境,起初是恐怖,后来是清醒的折磨。
汤仪问:“你看见谁?穆婷婷吗?”
陶晓然无法承受,于是把那天夜晚发生的一切告诉给汤仪。
原来,在她逃离学校后,和另一个相识的男校男生短暂地在一起过,男生承诺逃亡路上不会让她风餐露宿,逃跑途中,几个学生组成个小团体,男生居多,本来一切都顺风顺水,以为逃出山下小城就躲过去了,没想到半路上被发现。
陶晓然和他们走散了,她方向感差,夜里天上只有星星,她看不懂北极星在哪,一通乱走,不料兜兜转转走到学校山下的湖边。
她饥饿难耐,没有可以果腹的东西,只能喝水。
夜里静谧,她蹲在湖边听见有汽车引擎的声音,敏锐地藏到边上的灌木丛里。
很快有脚步声逼近。
月色柔亮,隔得不远,她看见有两个男人慢慢走近湖泊,离近了,她才发现他们两人扛着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那是什么?视线落下,她惊惧地不敢确定。
两个男人把那“东西”放下,一个人不知从哪掏出一个行李袋,接着,她看着他们把那“东西”装进行李袋里,那形状和捆绑的手法……那是一个人!
长头发,身形颀长纤瘦,面容苍白——
一股恶寒涌上来,陶晓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巨大的恐惧感蔓延,她心慌得想呕吐。
强忍着不适,陶晓然望着那两人把行李袋扔进湖泊,湖面翻起巨大的水花,而后,又归于深深的寂静。
夜色蒙蒙,那两人也没久留,事办完后掉头就走。
陶晓然没看清他们的脸,但清楚见到其中一个人身上穿的是学校教官的制服。
于是,她往相反方向跑出树林,却不料在小城的某个路口被老师教官撞见,而他们也同样开着一辆车。
她不敢说话,直接被押回了学校。
“怎么办?汤仪。”陶晓然不由握紧她的手,“那肯定是她,肯定是穆婷婷,她现在要来找我了,都是因为我吗?可是我也救不了她,我怎么救她?我也想活下去,我想逃出去,我有错吗?”
陶晓然着魔似的问:“我有错吗?”她对上汤仪的眼睛,重复道,“我有错吗?”
汤仪没有说话。
陶晓然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汤仪在摇晃中回过神,几乎无法思考,她深呼吸几下,仍难以吐出一个字。
“我没有害她,她为什么要来找我?”陶晓然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撕扯,浑身颤抖,“怎么办?汤仪,我要怎么办……”
汤仪抱住她,轻抚着她的背,恍惚了会,汤仪缓缓说:“我知道。你睡一会吧,睡醒了就好了……”
仿佛在对自己催眠,汤仪闭上眼睛,心里生出无力感,陶晓然抱紧她,无声地淌眼泪,到后来,她的手滑下来,陶晓然依旧静静抱着她。
在这短暂漆黑的几分钟里,心上有种奇异的触动,她一时分不清在这拥抱里,是谁在依靠谁。
也许,她们都有同样的命运,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穆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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