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小说:天堂口 作者:陆左左
    今夜没有月光,偶有细雨从扇叶间的空隙里飘下来。

    晚饭过后,老陈带周峤去卫浴间。

    老陈把一包东西扔给周峤,说:“关承交代的,”他见少年还站着,催促:“赶紧去洗,十分钟啊,一秒都不要给我多。”

    周峤推门进去,他打开塑料袋看了眼,里面有干净的衣物、毛巾、洗漱用品等,虽然牙刷杯子都是一次性的,但东西给的很全,他把毛巾翻出来,一张纸飘到地上。

    他捡起来,那上面写道:弟弟,我可以帮你。

    看来这些东西是关承女友准备的。

    周峤把纸片撕碎了扔到洗手池里,打开水龙头,纸片顺着水流被冲下去。

    他一向很有时间观念,洗完澡穿上衣服后,他把原先身上的衣物扔到垃圾桶里,老陈坐在卫浴间门口抽烟,听到塑料袋窸窣的声音时转头扫了眼,又移开视线。

    女老师正跟老陈聊天,余光里看到一个人从阴暗的浴室里走出来,她抬眼看了看。

    少年刚洗完澡,发梢正滴水,脸像玉一样白,衬得眉眼更黑,虽然少年未长成,但身形颀长,令人难以忽视。

    周峤走到门口,老陈呼出一口烟,他伸手扯走少年手上的包裹,说:“这东西你不能带进去,下回洗澡我再给你。”

    老陈朝女老师笑了下,说:“下次再说啊。”

    女老师飞快看眼周峤,点点头。

    ——

    半夜的时候,蹲监狱的两人聊了几句。

    起因是教官交班那会,有一个学生在外面和值夜的教官讲话。

    青云学校里,辅助教官和老师工作的那类学生的地位是比较高的,他们对教官和老师是绝对服从和维护,所以,他们拥有一定的自由。

    汤仪曾听说,有些女生为了在学校过得舒服些,会私下里找男教官和老师……以此换取自己想要的。

    学生和教官的对话陆续飘进耳中。

    在说要写什么工作记录,似乎是教官在跟学生抱怨,学生听懂教官话里有话,立即表示自己可以帮教官分忧。

    学生坐在教官的位置上写东西,两人时不时地聊。

    教官:“你以前学习怎么样?”

    学生:“我学习不好。”

    “来这的学生学习都不好。”

    “嗯。”

    “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在明中上学。”

    “明中很厉害的。”

    “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蘅中比明中更好。”话虽如此,他语气里透着骄傲,“我儿子今年高二了,上回考进了年纪前一百,老师说按这样进步下去,有望考上重本。”

    学生恭维了几句。

    教官忍不住说:“他这次数学发挥好了,考到了一百四,卷子满分一百六。”

    学生继续捧场道:“高中数学那么难,我解个证明题就想半天,您儿子真的很厉害。”

    汤仪心里有几分赞同。

    她各科平均,但绝不是学理科的料,她对数字很头疼。

    想到这,她瞄了眼身旁的少年。

    周峤若有所感,他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阴暗光线下,她的脸庞轮廓很淡,眼神却很明亮。

    他觉得她有话想说。

    女孩自顾自地感慨:“是挺难学的。”说完,又看他。

    周峤随意“嗯”了声,算是回答。

    于是,汤仪觉得这位狱友八成和她一样,是个学渣。

    学渣和学渣一起蹲监狱,想想好像更暗无天日了。

    汤仪苦中作乐地想了会,继而意识到一个问题:“你念高几?”

    周峤看她,答:“高二。”

    她念高一,原来他比她高一届。可惜也改变不了学渣的本质。

    他淡淡问:“你想说什么?”

    汤仪眨了下眼:“没有。”学渣与学渣间需要留几分颜面,她不会主动戳穿这个事实。

    他们之间有一种隐约的礼尚往来,似乎带点默契,连聊天也是。

    不知何时,门外那两人的话题换了,教官正跟学生高谈阔论什么政.治、国际形势。

    汤仪一手托腮,神情有点放松,她专注听那两人拉拉杂杂的讲话,视线落在某处黑暗里。

    周峤的确有点无聊,他沿着她的目光看去,没发现什么。

    过了会,似乎有人说了句话,汤仪微微愣神,凑近他,问:“你刚刚说什么了吗?”

    周峤单手撑地,身体侧过去些,低头靠近她耳畔,把话重复了一遍。

    少年微沉的嗓音和温热气息轻喷在她耳后肌肤,有点痒又有点凉。

    她难以描述这种感受,脖颈上浮起一圈疙瘩,耳朵里自己的心跳声很清晰,强按下这奇怪的感觉,她平复心绪,回答他,她念高一。

    ——

    又过了一夜。

    汤仪睡得饱足,醒来见到天气晴好,外头的阳光白灿灿的,心情舒畅。

    她不禁看那位学渣狱友,他正在吃早餐,很安静,不仔细听,听不到他咀嚼食物的声音,想来吃相斯文。

    新换的教官是个生面孔,不知道脾气如何。

    她踮起脚在小窗口望着新教官,琢磨了会,决定试一试。

    意料之外,一切顺利。

    她洗漱完回到小黑屋,周峤已用完早餐。汤仪坐到他身边,拎起袋子,一怔,这份量不对。

    女孩凑到他身前,低声问:“你吃了吗?”

    周峤闻言,低下头对她说:“今天有我的那份。”

    那难怪。看来,狱友的父母终于交足了学费,她一时竟不知该为他难过,还是高兴。

    午后,阳光最盛的时刻,一束光投进小屋,落在地上。

    静修室的角落放有一桶纯净水,是给关禁闭的学生喝的。

    原先一个人被关在里面,她是完全没有一丝轻松的念头的,但现在不同,无聊至极时,她想找点有趣的事做。

    往吃空的塑料袋里装点水,她挑了有光亮的那处坐下。

    周峤看着她的这些行为,并不理解,不由走过去,坐到她对面。

    两人中间隔着落有一片阳光的空地,这一小片地方,约莫只有两面手掌那么大。

    他看着她指尖沾沾水,在明亮的地上划来划去,水泥地上显出深色的湿痕,不知道她在画什么,有点自娱自乐的意味。

    周峤看了会地上的湿迹,又抬眸去看她。

    汤仪正沉浸在难得的轻松里,没发觉他近在咫尺,画完几只小动物,有点意兴阑珊,她抬头想看看狱友在做什么,冷不丁对上一双眼睛。

    一双沉静漂亮的眼睛,眸光清冽。

    这幕猝不及防,她险些被吓到,心头狂跳,别过脸去,她慢吞吞地挪进阴影里,不再看他。

    见她如此反应,周峤微微皱眉。

    一瞬的慌乱过后,汤仪心有余悸地缩在角落里,缓过神想,是自己过于紧张了。

    静修室内昏暗宁静,两人共处一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正考虑要说点什么,忽然,她听到身后门锁转开的咔哒声,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好像牵动了什么神经,令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汤仪抬起头,望见教官站在门口,身边跟着一位戴眼镜的男老师。

    男老师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像在辨认,接着点头说:“是她。”

    教官喊道:“女生出来!”

    汤仪认出那男老师,心底微沉。

    两人站在静修室外的走廊上。

    男老师扶了扶眼镜,看着眼前的学生,慢悠悠说:“老师来看看你,这几天怎么样了?”

    这是例行的谈话,若学生的认错态度良好,可以减轻惩罚,早点离开静修室。

    她像背公式一样机械道:“老师,我知道错了。”

    这样的话听过太多了,男老师不以为然。

    “哪里错了?”

    她舔了下干涩的嘴唇,说:“我……不应该产生自杀的念头,不应该辜负老师和父母的期待,不应该误解同学的好意……”她是被同学举报有自杀的念头而受罚的。

    嘴上说着顺从的话,她心里没有一句是赞同的。

    听闻有学生一离开这个学校就被查出患有严重的精神病。

    这里的一切都太无望。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精神寄托,不断被打压、重塑,变成没有自我的行尸走肉。人到底为什么而活?如果不是为自己……

    男老师听罢,道:“看来你确实对自己做了深刻的检讨。”他抬腕看看时间,说:“两点半前,交一份两千字的检讨书给我。具体内容想好,不要千篇一律,要真情实意。”

    她弯腰鞠躬,“谢谢老师。”

    男老师跟教官打了声招呼,把汤仪领出静修室,带她去教学楼专门的检讨室写检讨书。

    甫一踏出昏暗的走廊,便感受到阳光的热度。

    明媚阳光把整个世界照得白晃晃的。

    跟在老师身后,她眯起眼睛适应了会,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

    操场上有几名学生正被教官体罚。

    被架进小黑屋的学生与她擦肩而过,少年脸上前一刻的愤怒转为惊恐。

    她抬眼望去,学校的教学楼是十多年前的陈旧设计,楼层很少,白色的建筑体,有几处白漆剥落,露出下面一层的水泥。

    途径学校的广场,几位老人正在铲土栽种树苗。

    学校里的绿化用以应付上面领导的检查,无美观可言,教学楼、操场周边稀稀拉拉地栽有香樟、梧桐等树,但大多都枯死了,听闻校方为了节约成本,买的是廉价的树苗,枯死率高。

    这里从外到内,散发某种腐朽的气息。

    检讨室里已坐着两名学生,一人抱着头,一人在奋笔疾书。

    汤仪被指定坐在一个离窗口较近的位置,她一拿到纸笔就开始写。

    写检讨期间,那名抱头的男生突然腾地站起,冲到门口,没过几分钟就被门外的两名教官制住。

    这种事每天都在上演,她有点麻木了,没分神,因为知道结果是什么。

    按要求写完检讨后,她放下笔,把纸交给老师。

    男老师略略扫眼,说:“可以。”

    “谢谢老师。”

    男老师把检讨书对折,递给她,“下午的班会上,你向同学说明一下自己的检讨。”

    轻薄的一张纸,仿佛有千钧重。

    她接下,点点头,重复那句话:“谢谢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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