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鼻梁上的色觉矫正镜片有一层银色的镀膜, 这是为了通过技术来过滤削弱掉特定波长的光线, 比如绿色、红色。
她刚刚没仔细打量镜片, 戴着眼镜暂时看不到外层的镀膜,也以为时柏年能看到她的眼睛。
七秒,八秒
盯着他十秒过去了。
时柏年坐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跟木头似得。
“你看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是眼镜不合适”时柏年皱了皱眉毛,奇怪她为什么一直定在那儿。
任臻失望地敛下睫毛, 心脏像是被划开一个大豁口, 她摘掉眼镜,目光有些黯然。
手指轻轻磨挲着眼镜, 任臻轻声问“这眼镜你哪儿来的”
“朋友的实验室。”时柏年看着她说“朋友是光电信息工程专业的, 对光学镜头有研究,他最近要出个专利,我抢了个开山头彩。”
“那这太贵重了,我得按照市场价支付他费用。”
“不需要,我跟他十年同窗,这不算什么,更何况他也只是玩票,研发出这东西本意是帮助别人,不图钱财。”
任臻觉得这个人很善良, “那有时间我请他喝茶。”
时柏年笑“可以, 等周末我安排一下。”
任臻嘴角勉强勾起一个弧度, 她抓起沙发上的手机, 情绪不是很高了,“我上楼了。”
时柏年本来想跟她多说会话,听她要走便抬头看一眼时间,眉头一动;“现在还早。”
“明天还要早早去会场,我准备完介绍就睡了。”任臻收了茶几上的东西快速上楼了,期间眼睛都没有看他。
看着她离去不是很开心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楼梯口,时柏年才垂下眼帘,目光微深,隐隐带着失落。
任臻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关于影雕的介绍和稿子其实都已经熟记于心,此时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在眼前飘着,她脑中却一片空白。
发了一会呆,任臻觉得自己心是空的,很烦躁,也焦虑。
不知道她在书房待了有多久,直到时柏年敲门提醒她该睡觉了,任臻才迟缓地应了一声。
翌日。
时柏年从房间里出来,发现任臻卧室的门半开着没关,他觉得诧异,伸手轻轻推开那扇门,视线望过去发现床上空着,不像是有人昨晚睡过的痕迹。
像是若有所觉,时柏年的脚尖一转,径直走向书房,轻轻旋开书房的门把手,看到正对着书桌的小沙发上侧躺着一个人。
她竟在书房睡了一宿,时柏年意外之余还有些心疼。
任臻的肩膀被轻轻推了推,她睡觉轻,一下就醒了,睁开眼看到时柏年那张脸,一时间发懵,愣了愣。
“怎么睡到这了”他半蹲在沙发旁边问。
任臻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双手撑着沙发做了起来,没接他话也没有看他,只问“几点了”
“差一刻钟八点。”
任臻闻言,赶紧掀开身上的毯子起身,“我得走了,会展中心九点开展,再晚就来不及了。”
时柏年也站起来跟出去“我开车送你过去。”
任臻到洗手间,蓬头垢面地站在镜子前刷牙洗漱,听到这话立即就拒绝了“会展中心在高新区,跟你单位完全是两个方向不顺路,没事,我打车就行。”
见她拒绝,时柏年作罢。
去会展中心的路上,任臻打开投票通道,发现十分钟前又有人给她送了价值近一万的花,使她的排名又上升了一位现居第二,超过了一位叫梁艺璇的影雕选手。
投一次或许是欣赏,但投两次就是特意,虽然影雕收藏爱好者里不乏玩票的人,但任臻自认身边没有这样支持自己的朋友,后台送花人的姓名显示是号,她也是也不能准确知道投票人是谁。
时柏年的身影从任臻脑中一闪而过,她的背脊微滞。
昨天她发了链接到朋友圈,时柏年也不是没可能看到,但如果真是他,怎么也没听到他提起这事。
任臻拿不定注意,正握着手机走神,出租车的速度突然慢下来,等她抬起头,车子已经直直在马路中央停了下来。
“车子抛锚了。”司机师傅合上引擎盖,跟身旁的人抱歉地说。
任臻低头看一眼腕表,眉毛紧紧地皱起来,“师傅,我这时间来不及了,你什么时候能修好”
司机强调“抛锚只能让拖车公司来拖,我修不了。”
“那我怎么去会展中心这山上又偏僻,我上哪儿去找车”
“这我真是没办法。”司机师傅从打车平台把车款全部给她退了回去,“实在对不住小姐,你还是另想办法吧。”
任臻闭上嘴,现在怎么争论这车一时半会也不会被修好,她只好打开车门把包拎出来,环视东西两个方向,路上没有一辆来往的车。
司机见她面露急色,好心给她提议,“你可以再打一辆车,来这边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如果你等得及。”
等不及。
九点展会就要开始了,她还要提前到场讲解。
正焦急时,任臻看到远处有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向她的方向驶来,咬了咬唇,她有些踌躇,却知道再等就真的来不及了。
鼓起勇气,任臻站在路边伸出手臂拦了下,原本是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直到那辆车缓缓减速停在自己面前,她莫名提了口气。
车窗缓缓降下来,一位西装笔挺的男人打量她,“请问小姐有需要帮助的吗”
“我,出租车抛锚了,我着急去会展中心,请问先生可不可以载我一段路程”
听她这样说,那位穿西装的男人脸朝后座偏了偏,“莫总,你看”
“让她上来。”一道低哑的嗓音从后座响起,任臻下意识侧脸望过去,可被车内隔板挡住视线。
“那请小姐上车,我们也顺路去会展中心。”
任臻连忙道了声谢,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一路上很平静,到了会展中心,任臻跟司机到了好几声谢,趁着时间还来得及,她快速下车几步进楼过安检登记。
走进展会大厅5号场馆,任臻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了一会,展厅里已经有三三两两个艺术爱好者正在低声交流,共同赏析着几个非遗作品,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在身旁为他们耐心讲解。
任臻作品所在的区域在展区十一点方向的手工技艺类,那边还没有人过去,倒是旁边几幅影雕作品旁站着几位西装笔挺的男士。
任臻默默走到那副迎客松旁边,等待着活动开始。
九点一刻,展厅正式开放,南城市领导竟也来了,这几家公司为南城市增加了上百个就业岗位,大大促进了当地经济,开完会议,他们一同聚集在展厅欣赏这些非遗作品。
任臻跟在队伍后面认真侧耳聆听着他们谈话,她英语不太好,听着对话略微吃力。
大厅中央摆放着桁架喷绘布,吉时已到,几家跨国公司上去老总签名合影,任臻趁着探馆采访的媒体还没有到,她拎着包找到洗手间走进去,早上出来的急,脸上也只是随意一化。
任臻走到舆洗池前打开化妆包补妆。
“诶,你早上看投票排名了没有那个叫任臻的又偷偷做票了,一晚上别人不涨就她涨了一百多票,眨眼就超了艺璇姐你,我问了馆长是有人给她打赏,根本举报不了,靠看着就生气。”
任臻猛地回头,看向身后几扇紧闭的。
“有什么可生气的,她有那实力,有人喜欢也不奇怪。”梁艺璇漫不经心地说。
“那可不一定,虽然说玩影雕的不差这几万块钱,但要投资肯定去找那些非遗传承人,怎么会看上她肯定是她自己砸钱做票,不公平竞争”
“艺璇姐昨天不是说她是色盲吗我猜那影雕可能也不是出自她的手,不定是从哪儿请来的抢手。”另一个陌生的女生也加入了她们的对话。
色盲两个字让面无波澜的任臻突然眼前一黑,她心神不定地拉上化妆包拉链,手指被夹了下,她回神立即抽出手,痛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手背上。
听到隔间里的冲水声,任臻慌忙抓起包推开一扇门进去关上,隔壁那几位也走了出来到舆洗池洗手。
“怕什么,她如果眼睛真的有疾,就算作品再好,肯定是不能通过终选的。”
随着他们渐行渐远的声音离开,任臻神色恍惚地走出来。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色盲的事怎么被她们知道的,今天听到的这些难听的话,也的确另她惊讶。
以前以为自己的色觉对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可挪到正式的场合,色盲这个字眼多少有些讽刺。
任臻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抖,她恐慌地翻开包,找到时柏年昨天给她的色觉矫正镜,她想也没想戴到鼻梁上。
影雕算是南城市的一个特色非遗传统文化,场馆的工作人员引他们来到5号场馆欣赏影雕,并向他们介绍展台上的作品。
任臻站在最左侧,把工作牌戴在胸前。
她心不在焉,却也感受到一道炙热的视线在身后一直盯着她,她猛地回头,对上一双深邃狭长的凤眼。
身旁的合作伙伴觉得无趣,提议说要不要去唐三彩陶瓷烧制区域看看。
莫子骞的视线淡然平静地从任臻身上移开,谦和地拒绝了朋友,“我觉得影雕有趣,过去看看。”
“李总,这几幅作品是三日后角逐影雕类非遗传承人的作品,请您欣赏。”
探馆的媒体听到要选传承人,立即把镜头扛过来录制拍摄。
“这副影雕不错,我如果没记错,迎客松是十大名松,黄山第一景”一位外国公司的经理开口。
那位被叫李总的男人温和的笑,问身旁的解说员“刻画的作者是谁”
话音落,还不能解说员反应,任臻就被她的影雕老师推了出去,介绍说“是她刻的,叫任臻。”
众人的目光一并投了过来,看到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大家皆是一愣。
“印象里,做影雕的都是些老艺术家,今天竟也有新鲜面孔了。”莫子骞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过来,众人回头,看到他缓缓走来,任臻眯了眯眼。
那个男人鹤立鸡群,在人群中卓尔不凡,不用清场,人群自动为他辟出了一条通道。
莫子骞走过来跟李总和那位外国合作伙伴握手问好,看向那副迎客松,“作者可否跟我们介绍一下这幅画”
任臻看着他点点头,透过镀膜,莫子骞看不到她的眼睛,莫名期待。
“迎客松,迎天下朋友,客满笑而来,在我们国家迎客松寓意着和平友谊的象征,为了这次展会,我选择这幅画来雕刻是希望各位集团跟南城市的合作能一切顺利,就像迎客松的精神一样常年翠绿,屹立不倒。”
任臻今天穿的是白色小西服,长发挽起,衬的脸又小又白,巴掌大一点,多少露出些精干清爽,但难掩青涩年轻。
在场的人无不为她的口才所吸引,虽然是场面话,但她长得漂亮作品又修的完美,一时间令很多人拜服。
“看来南城市人才济济,想必我们的合作一定会相得益彰。”
身旁人一同附和,都对这副画的寓意表示很满意。
“等等,任小姐为什么在室内还带着墨镜”被他们晾在身后的影雕传承人角逐选手梁艺璇突然出声。
任臻立即就认出了这个声音,便是刚刚在洗手间里的其中一个。
她浑身僵硬,面色有些慌乱,“这不是墨镜。”
“的确不像是墨镜,你们看她的眼镜外面有一层镀膜。”另一个女人挤开人群走进来,面露挑衅“是色盲矫正镜吧”
“色盲”
那女人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安静的展厅顿时像炸开了锅。
“色盲怎么会刻画呢”
“是啊怎么会”
“色盲不识色的呀,这画五彩斑斓的,她是如何上色的呢”
刚刚还在夸赞任臻的人,在不到两分钟内立即反水质疑,任臻一时间被推上风口浪尖,连探馆的记者也拿着话筒凑过来说出疑问“请问任小姐戴的真的是色盲矫正镜吗”
莫子骞看到转变的这一幕,微微皱了皱剑眉,目光投向任臻,却也不动声色看着,等她一个解释。
无数道闪光灯聚集在任臻脸上,她再也受不住,摘下了眼镜,她看着记者,神情已经有些恍惚,这群人近在眼前,却像被扭曲时空一般在眼前晃动变异“今天的主题是探馆非遗传统文化艺术品,请回归正题。”
“为什么要回避问题呢那请问你真的是色盲吗”
色盲这两个字有些刺耳,任臻面色煞白,“是不是并没有影响到我做影雕,所以请你停止询问。”
“这副作品真的是你独立完成的吗上色的过程请问是如何克服的”这位记者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个猛料,对任臻开始气势汹汹。
“是不是色盲,让人拿色板让任小姐辨认一下不就清楚了。”梁艺璇跟朋友使了个眼色。
听到要测试,任臻脑子一轰后退一步。
莫子骞看到任臻脸色大变,他的神色也渐渐凝滞起来,敛起笑意,他看向众人,冷然道“这件事先到此结束,你们说话也该看看场合。”
“那也不能让我们这些参赛选手吃亏啊,总不能连质疑都不许了吧”其中一个参赛选手愤愤不平。
“是啊,谁知道这副影雕是不是她自己创作的。”又有一个人附和。
任臻的下唇被她咬出了血,听到这样的质疑,她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抬眼看向她们“你们可以说我是色盲,但不能质疑我的作品,我是向大家隐瞒了色觉障碍,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创作,请你们相信我”
“漂亮的话谁不会说,你自己也承认自己是色盲了,那初选的时候你是怎么给作品上色的负责你的老师呢是怎么审核的”
“我只是在夜晚或者暗处时对绿色跟红色不是很敏感,并非全然分不清”
“让这样一个有缺陷的人参与角逐,岂非是我南城市无人了”
“领导,我提议取消任臻的参赛资,并且终生禁赛永不入选传承人的角逐”
永生禁赛这个字眼让任臻一时没站稳脚步虚晃了下,身后的莫子骞向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稳住她。
任臻的额角溢出汗珠,她的肩膀微颤,小拳头攥的很紧很紧,展厅里的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突然,任臻抬起头,她的视线扫向那几位刚刚对自己咄咄逼人的女士,她紧抿的嘴角突然上扬,勾起一个冷笑,浑身散发着让人不敢靠近的气场“白马非马,请问是谁定义的颜色”
梁艺璇目光微眯,没有吱声。
“既然是人类自主定义的颜色,你又如何知道我眼中世界的样子又如何证明色盲看到的世界是错误的而为什么不说自己是错误的”
“”沉默。
“人类之所以能感受到颜色,是因为我们在进化中收到周围世界长期的刺激结果,道尔顿色盲说很好的说明人的对色彩的感官是有所不同的,感觉是不同的,用色盲来局限、甚至来定义整个庞大的色系,我认为是对自然界的不尊重,也是对人的不尊重。”
任臻喉中像是咽了一块石头,如鲠在喉,她难过的掀起眼皮,“人而为人,我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人一等。”
“”依旧是沉默。
莫子骞滚了滚喉结,他轻轻揽着她的肩膀,“你累了,我让助理带你去休息室休息。”
任臻推开他的手,倔强着没有动弹,她看着自己的老师,领导,还有外国友人
“本来觉得这样很丢脸,但历史上英国著名科学家道尔顿是色盲,英国首相布莱尔是色盲,荷兰印象画派代表人物梵高是色盲,04年逝世的澳大利亚籍德国犹太裔的牛顿摄影师是色盲。”
“法国画家莫奈在晚年失去色彩辨识能力依旧完成了近200部作品,况且我是后天色盲,跟你们几乎没有半点差别。”任臻指甲因为用力已经陷进掌心,她的声音带着颤意“你们明明不如我,凭什么要因为两种颜色禁我赛”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