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九死还阳草

    为了捍卫自己说话的权威, 那天晚上,段竹真就没上一次厕所。

    他不上,孟晚潇也没给他叫护工, 病房里有陪床床位, 没走,直接洗了澡捞了他的内衣睡下了。

    照明灯被她啪的关掉, 段竹睁开眼,黑暗中,对面床铺上的人翻了个身, 曲线若隐若现。

    段竹松开藏在被子里攥起的拳。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跌入千丈冰窖,浑身冷的发抖, 段竹挥动双手努力向岸上游,却发觉双腿被两条厚厚的锁链拴住了, 又沉又硬,让他动弹不能。

    直到窒息,他也没能从冰窟窿里逃出来。

    雪虐风饕。

    翌日, 今天是年三十。

    平时明窗几净的医院也挂上了如意结,红色窗花跃然纸上,多少给病房增添了些生气。

    “高烧,伤口发炎, 打电话叫家属来商量一下吧。”

    “不能截”孟晚潇难得说话声音强势硬气一次,她拦下医生, “你们不能动他。”

    “段嫂。”这是主治医生第一次这么叫她,“保肢要做很多工作, 他接下来两三年要做康复训练, 即便好了, 以后不能跑不能跳,后续的治疗”

    “那你觉得没了腿他就好受了吗”孟晚潇看了床上梦魇的男人一眼,“我去拿钱,做保肢手术,不就是六十万,我要他的腿。”

    孟晚潇把家里的所有画都卖了,包括她得过奖上过画展全部低价打包抛售转让给了一个美院师哥,多的一两千,少的卖了有一百块。

    东西去哪儿卖给谁她都不在意了,人生该走的路,你怎么绕也绕不过去。

    “并发症得瘤的几率太高,我不能拿我儿子的命去赌。”

    “他现在已经没有生的意志,如果没有腿我不敢想象,阿姨,他可能承受不了。”

    中午段竹退烧醒来的时候,时柏年和任臻也来看他了。

    段竹“这有什么好讨论的,你们谁干脆一刀给我了解算了。”

    时柏年没理他,跟几位专家朋友在办公室聊了一下午,最终决定给段竹在两天后对骨缺损和软组织缺损进行重建,做保肢手术。

    孟晚潇的精神还好,就是段竹,整整一天了,都没有理过她。

    “你刚说打了营养针,这会想上厕所吗”

    见他不吭声,孟晚潇就没再问,下楼去食堂吃了晚餐,回来看他伸手往床下捞,她快步走过去,“想尿了吗”

    段竹额角抽了几下,脸色铁青实在忍无可忍,“孟晚潇你一个女生能不能别张口闭口尿不尿的”

    “这有什么,我不笑话你。”孟晚潇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快尿吧,别憋出个好歹来。”

    “你叫护工来。”

    “护工是女的。”

    “你也是女的”

    孟晚潇看着他,有种要把尿壶扔在他脸上的冲动,但是壶里没水,扔过去也泼不出个声响,挺没劲的。

    “今天大年三十,我让护工休假了,这几天都由我陪你,你别折腾了。”

    “你自己解开吧,省的说我占你便宜。”

    段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他以前脸皮多厚的一个人,在床上的时候也一样,总之怎么爽怎么来,才不管她怎么看,现在要让他当着她的面解决生理问题。

    还不如直接一把刀了解了他算了。

    “孟晚潇,你爱我吗。”他问。

    除夕夜。

    任臻一家是在时家别墅里跨的年。

    时柏年的姐姐时佳颖在,还带了男朋友,是外国人,很高很帅,是个白人。

    季安安也来了,她今年夏天就要高考了,才几个月不见,任臻感觉她似乎是变了一个人,高挑了精神了,头发短了,小脏辫也不见了。

    见了她嫂子嫂子的叫,目光还时不时往她肚子上瞟,小小声问“我小侄子什么时候有”

    被问到这个的时候,任臻愣了下,后来又笑,抬手轻轻掐了掐她的脸,“才多大,想这些东西。”

    “好奇嘛,我再过小半年就高中毕业了,作为姑姑,可以帮你们带孩子啊,我最喜欢玩小孩了。”

    任臻微笑,把专门给她挑选的新年礼物塞给她,才说“你哥不喜欢小孩,我们没打算要。”

    季安安张了张嘴,想起来了什么,就没再说什么。

    至于时佳颖,她其实跟任臻见面没超过三次,一次是她当时在茶馆跟人相亲,一次是他们从越南回来那几天在墓园,还有一次就是今天。

    “以前跟奶奶猜说时柏年那个闷葫芦的性,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女人能降住他。”说着,时佳颖自己先笑了,“我弟果然不是一般人。”

    任臻听了讪讪地笑,“可能是图我给他画画免费吧。”

    时佳颖眼睛睁大了一圈,一副你是认真吗的表情看着她,“他其实比你想象中的要喜欢你,你来,带你去看个东西。”

    于是,趁着时柏年去大门口贴对联的空隙,时佳颖带她去顶层的小阁楼,打开门,满眼的挂架。

    任臻走近,看到铁艺架上的用框架裱好的影雕,起初她心里还在猜测时家谁的爱好是收藏影雕,看到画后第二反应,竟觉得眼前的影雕山水画很眼熟。

    对上时佳颖意味深长的眼眸,任臻脑中电光石火间,猛地被击中。

    再看那些画的时候,才像一个反应迟缓的老人,捂住了嘴,认出了

    “这是我的画”

    是两年多以前吧,她通过网络挂卖了好几幅影雕作品,当时刚毕业,什么成绩也没有,那些画挂上去的时候没有很高的期待会有人看中甚至买去收藏。

    可能自己就是运气好吧,没几天就有人联系她说要买画,还不是只买一副,全部打包拿走的那种。

    任臻对这位买家并不是很了解,当时只记得很有钱,她卖几百块的东西他统统按照几千算给她了,邮费都不用她来出,很壕气的样子。

    把这事说给闺蜜说听,欧阳飒飒笑了,“怕不是个暴发户。”

    “那肯定也是个有品位的暴发户,我喜欢”

    这可是任臻走出大学校园的第一桶金,她开心坏了,那一年毕业后她把租住的公寓当画室,每天疯狂输出,刻了许多的作品出来,起初只有那位壕先生光顾做回头客。

    欧阳飒飒有几次觉得不对劲,开玩笑说莫非是看上她人了,砸钱讨关注。

    当时她们每个人都挺单纯,尤其是孟晚潇,听到这话,娇娇还楞了一下,“啊,我觉得应该不是吧,可能是土豪家里装修,家大业大,想把家里搞的丰富一点。”

    她的话让她们沉默了半响,然后一致点点头认同。

    任臻最后得出结论“可能我比较优秀。”

    第二年的时候,她的作品落有幸在苏富比拍卖行预选名单上一日游,虽然没能成功入选,但也给她增添了一些人气和业务。

    第一套小公寓,就是在小有名气的时候按揭买下的。

    看见这些,任臻想哭。

    不过她的确哭了,靠原来还以为自己多牛掰,身价蹭蹭往上涨,合着第一年一半的作品都被时柏年买了去。

    这算什么

    还花的是自己家的钱,这种落差让认真太难过了,她反射弧又太长,当时只觉得亏了有些憋屈,甜是一点也没感觉到。

    傍晚。

    任家时家一起用年夜饭,中途吃水饺。

    时柏年给孙佩珍亲自夹了几只饺子,任臻没敢给爷爷夹,默默给季安安夹,小声说“饺子是我跟你哥包的,他手艺不好有点丑,凑合吃吧。”

    “嫂子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我哥以前连煮饺子都不会。”

    “咳”时柏年在桌下碰了碰季安安的脚,但她没理。

    季安安夹起一个饺子,一口吃下去,任臻张了张嘴想要提醒,下一秒安安的眉毛一挑,从嘴里捞出个红枣。

    “呀我吃到福饺了”

    “吃红枣,早升学。”奶奶笑着,“你嫂子疼你,祝你六月金榜题名。”

    任臻谦虚了,“是安安福气好,一下就吃中了。”

    这边,孙佩珍也从嘴里嚼出了一颗花生。

    “福饺吃花生,长寿百岁。”任臻高兴地拍手,看着母亲说道。

    孙佩珍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婿,心如明镜,笑了笑。

    时柏年自以为自己的小伎俩天衣无缝,他拿着筷子盯着盘中的饺子,目光仔细搜索一圈,突然一定,伸出筷子要去夹,不想季安安先他一步夹住那饺子。

    时柏年不让,硬要夹走,季安安眼睛圆了圆,有些惊讶,“一个饺子而已,哥你什么时候这么没有绅士风度了”

    时柏年不理她,啪的用筷子轻敲了一下她的手背,季安安筷子一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走了水饺,直接塞进了任臻的嘴里。

    连她碗里都没来得及放,生怕被季安安那只猪抢了去一样。

    季安安“”

    任臻差点没被他筷子戳进嗓子眼里,只好赶紧后仰头躲开他的筷子嚼了几下嘴里的饺子。

    是一只糖饺。

    任臻一边咀嚼,一边狐疑地看着时柏年,后者知道她吃到了福饺,这才愉悦地扬了扬眉,悄悄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以表邀功。

    任臻回捏他的大掌,这个人

    居然跟她一样,在饺子上悄悄做记号

    夜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季安安收到一通电话,期间目光有些闪躲,拉开门非要出去接,大家都没在意,没过几秒她又推门冲进来,兴奋嚷嚷着说外面竟然下了场暴雪,院子里白雪皑皑一片,约莫有半个小腿厚度的雪。

    任臻扬了扬眉,“那的确挺厚的。”于是她拉着时柏年说要去放烟花,东西就在后备箱里,是他们上山之前买的。

    “哥,你什么时候这么低调了,家里放着兰博宾利不开,在城市里开suv”

    “别乱说话,这是你嫂子送我的礼物。”时柏年打开后备箱,把烟花爆竹都取出来,又说道,“一会你到她面前夸夸车,夸她眼光好。”

    “”

    “这样她就有动力经常给我送礼物了\\”

    “哥你真是个心机boy。”

    季安安摸了摸车屁股,感叹“嫂子这么好的人,我怎么就遇不上呢”

    时柏年本来在研究炮竹的注意事项,听到这话没反应,他把东西在院子里摆好抽出火捻子,拿出打火机看向任臻打算告诉她躲远点。

    才发现季安安跟任臻躲得远远的抱在一团,看着他的动作等待着点燃。

    季安安催促“哥,你快点,我冷。”

    时柏年按下打火机,引燃。

    任臻激动地跺了跺脚,“快回来”

    时柏年不慌不忙后退走到任臻身边,面不改色把她从季安安手里拽出来,搂在怀里用大衣紧紧包裹着,下巴紧贴着她的颈窝,双手捂上她的耳朵,倒计时“三,二,一。”

    “砰”

    任臻被巨大的震响吓的缩了缩肩膀,躲在时柏年怀里惊喜地看着在天空散开的烟花。

    “大金牛”

    “新年快乐,老婆。”

    “我爱你。”

    原本他们吃完年夜饭是准备回城,但一场暴雪把他们困在了山上,所幸时家家大,客房够多,安排住下不是问题。

    任父任母住在了三楼,时佳颖跟她男朋友在一楼,跟任臻他们挨着。

    他们跨完年夜洗完澡睡下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时柏年喝了点酒,有点醉醺醺的,两人倒下抱着就睡,刚眯了估计没五分钟吧,隔壁隐隐约约传来了不和谐的声音。

    那声有点大,是时佳颖的声音。

    “操文斯你他妈是想捅死我”

    任臻本来想装听不见,但这话像是戳中了她的笑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时柏年也掀起了眼皮,看着她坏笑。

    然后,咳咳。

    任臻抬脚踩住他压过来的肩膀,说不行,“你没带套啊。”

    “那我去问我姐夫借。”时柏年作势要起来。

    任臻脸色突然涨红,连忙拉住他,“你回来是想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哪个吗”

    时柏年看着她傻憨憨的样子,倒在床上咯咯的笑。

    任臻摸了摸脸颊,扑过去咬他,低声“就这么好笑”

    “跟你在一起,我开心。”

    “呦,嘴上功夫越来越好了,没少抹蜜吧”

    时柏年翻身,双手撑在她脑袋两边,眸中闪着眸中颜色的光,哑声,“我嘴上功夫好不好,试试”

    他低头往被子里钻。

    像是被鱼亲了嘴,任臻大脑有一瞬的空白,腿也颤的厉害,抓住腰间的黑发尖叫一声。

    一只大掌从被子里伸出来,用力按住她的唇瓣。

    靠时柏年你没底线

    正月初二。

    段母给段竹剃了头,很短,紧贴着头皮只留下一层青皮色。

    一早上没看见孟晚潇,段竹支起上本身伸着脖子问在洗手间洗毛巾的母亲怎么没见孟晚潇。

    段母“这几天下雪,路况不太好,可能有事耽搁了。”

    段竹失望地躺回床上,没吭气。

    直到他被推进手术室,都没见她的人影。

    “骗子。”

    段竹进行保肢手术。

    手术时长六个小时,出奇的顺利。

    被推出来的时候因为麻醉的缘故,在昏睡着,主刀医生冷不丁问了句孟娇娇是谁,“他刚一直悄悄掉眼泪,迷迷糊糊听见在喊娇娇,是他的家属吗”

    孟晚潇站在段母身后,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一滴眼泪砸在她手背上。

    混球,口是心非。

    昨天还吼着骂着让她滚。

    接下来一个月里,是段竹的恢复期。

    他年轻,身体素质免疫力也高,两周重症转普通,之后就是不断的化疗放疗。

    段竹也是在那段时间,瘦了又瘦,副作用挺大的,基本上每天会呕吐,脱发,像是在人间地狱里历练。

    每一次治疗,他都会发火,甚至会对着段母低吼,控制不住的那种,脾气很大极不稳定,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听到隔壁一个患者在做完截肢手术的两周后感染革兰氏阳性球菌死亡了。

    段竹每一次化疗,体重都会轻两斤,骨瘦如柴,那天他照镜子,连自己都快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自己。

    两腮的胡子甚至有几根发白,他才三十多岁,是已经老了吗

    他把镜子砸在孟晚潇的脚下。

    “你连我都不爱,可怜能维持多久”

    “娇娇,我们还是算了吧,我很认真的说。”

    他背对着她抱着被子,哭的昏天黑地。

    像是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

    跟段竹吵一架出来,孟晚潇在医院门口遇到开车过来的时柏年。

    看到她状态不好,两只眼睛都是凹陷的,黑眼圈极重,顾着是任臻的朋友,他不放心,掉头让她上车,“我送你回去。”

    “谢谢”

    时柏年拉开储物柜,里面有备用水,他扔给她,看向后视镜,随口问了句,“你没事吧”

    孟晚潇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我很好。”

    时柏年按了按眉心,轻叹,“可能是段竹从小生长环境的原因,我认识他也有十几年了,他上大学那会就很好强,奖助学金该拿的一个不落,也很拼,现在这样的情况,才导致他这么自卑,他骨子里还是很在意你的,有时候就是闹小孩脾气,你别生气他。”

    孟晚潇忍着鼻腔的算账,笑了,“怎么会,我就是最近有点累,不关他的事。”

    两行眼泪滑落,她赶紧别开脸望向窗外,“任臻呢”

    提到她,时柏年脸上堆满了笑,气场也柔和了下来。

    孟晚潇听到他说

    “她怀孕了,最近有点嗜睡,我就没让她跟来。”

    “什么时候的事”孟晚潇睁大眼,微微吃惊,她说“昨天臻臻跟飒飒还在群里讨论说想要去蹦极。”

    时柏年估计也没听任臻说过这事,挑了下眉,“那你们别答应让她去。”

    “她不会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时柏年挠了挠眉峰,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应了一声。

    其实前几天从任臻开始不爱吃饭,容易嗜睡犯困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等他真正确定怀孕了,是在昨天半夜,任臻太困了,但说自己又懒得起来上厕所,时柏年只好把她抱着去了洗手间。

    她坐在马桶上迷迷瞪瞪的用完就出去了。

    时柏年留了个心眼,从包里取出下午在药店购买的试孕纸出来测了测,没想到还是中招了。

    想来想去,也就是除夕那一晚。

    两个人喝了点酒,玩的有点疯,折腾了一宿。

    “她反应迟钝,又没有哪方面的经验,所以不知道。”

    时柏年说完,在后视镜里对上孟娇娇的眼神,他赶紧补充,“当然了,我也没有。”只不过是医生的职业习惯,多少会留意一下变化。

    孟晚潇笑了笑,他求生欲很强了。

    “我以为你们不打算要孩子的。”任臻跟他们聊天时候说过,时柏年不喜欢小孩,以后他们也不会养。

    时柏年乌黑的眼眸看着前方路况,过了好半响,才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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