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决明站在门外。
他再次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22:34分。
照理来说,到了这个时候,在居民区举办的派对多半都会结束。受不了噪音的邻居会报警,而不愿被抓住违法饮酒的学生们会一哄而散,留下派对主人面对一地狼藉。他就打算在这个时候到访,避免不必要的社交寒暄。
但从屋内喧闹的音乐,和窗户内清晰可见正在群魔乱舞的十几个男男女女来看,这派对还正在兴头上,与他料想的全然不同。
他又按了一次门铃,这是第三次了,依旧无人应答。
初春反而比深冬更冷,是约州的特点,大雪有时会下到四月份,接着倏然就蹦出了夏天。此时是二月,距离严寒结束还早,薄薄一层雪覆盖在前院的植被上,没融化干净。在一排探射灯的照耀下,连沾染在雪上的焦黑叶子都能看清。学校发邮件说过两天还会有更大的一场暴风雪要来,意味着天气会更糟。
开来的车上有暖气,云决明只在毛衣上套了一件外套,寒冷静静拥他入怀。
我该走了,他想,却迈不动脚步。
主动推开门,当个不速之客,发现整个派对都因为他的闯入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身上,给他带来的厌恶感不亚于在家中突然看见一只蟑螂。
忽然,一对男女“咣”地推开了门,跌跌撞撞地大笑着跑出来,云决明赶紧侧身让开。女孩明显醉了,她有着一头夹棕的金发,人很漂亮,穿着紧身红裙,连外套也没披,一只手搭在男伴的身上,另一只手向他挥舞。
“嘿,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杰森在吗?”他言简意赅地问道。
“谁?”她居然不知道,看来应该不是U大的学生。
“杰森,这栋房子的主人。”也许是,至少他拿到的地址就是这里。
“我不认识什么杰森,”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倒是她的男伴开口了,“他在里面,你想找他的话,就直接进去。”
云决明迟疑了,但男孩一只手还为他把着房门,偏头看他,用眼神询问。暖气汹涌着从屋内四散逃窜,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大喊“关上那该死的房门!”,他赶忙说了声谢谢,伸手接过温暖的木头,迅速转身溜进了屋子。
门口放了张写着“甜蜜的家”门垫,云决明在上面蹭了蹭鞋,才迈出下一步。
背景音乐是某个流行歌手的摇滚音乐,一连串激烈的鼓点在他走进的刹那就刺穿了耳膜。接着就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香水与古龙香水的混合,以及某种难闻的气味,证实有人把违禁品带到了这个派对上。
所幸,没人注意到一个中国男孩走进了门厅,云决明对这一点很满意,他先去厨房看了几眼,接着是客厅,又转到屋子的另一边,一路上避免任何肢体及眼神接触,最后才在通往后院的露台上发现了杰森的踪影。
来之前,他特意去找了杰森的照片,对方棕发蓝眼,个子有一米九,英俊逼人,不会认错。
只在温暖的室内待了几分钟又来到了室外,寒风再度逼来,云决明裹紧了大衣,决定速战速决。“杰森,”他停在对方面前,内心祈祷他千万别喝醉了或磕嗨了,“是杰森没错吧?”
对方看起来很清醒,只是没认出他来。
“我是Ming,”他说,忽略转向自己的七八双眼睛,他们应该都是杰森的朋友,换言之,整个学校里最酷的那一批人,“你在社会学课上的团队合作项目搭档。”
不允许单独完成团队合作项目,及不允许自由挑选搭档的教授,在云决明看来十恶不赦。
“噢……”杰森拖长了声音,懒洋洋的,他身旁的几个女孩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抱歉,我记不住你们……亚洲人的面孔……我邀请你了吗?”
“没有,”云决明说,要承认这一点让他很不快,“我听说你要举办一个派对,就从别人那儿拿到了地址,这不难,几乎大半个学校都知道你住在哪儿。”
“所以……这就是你认为你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我家的理由?”
他的话再次惹起了笑声。
云决明深吸一口气,“我也不愿意这么做,但你几乎从不前来上课,我给你最少发了数十封邮件,提醒你我是你的搭档,提醒你该完成的作业部分,但你一封也没有回复,杳无音讯。我向教授反应了你的缺席,但教授却反问我是否已经在联系你这件事上尽力了,”这又是另外一个十恶不赦的点,“显然,他认为仅仅企图通过邮件联系你是不够的,所以我被迫来到这儿了。”
他说的很快,非常快,堪比绕口令大赛的那种快。他一点也不想过来,但是如果他的GPA低于4.0,他就会失去由荣誉协会提供的奖学金补助。
他不想背上学生贷款,这份补助不仅能替他支付完学费,甚至每学期末尾还能拿到一笔约莫一千美金的退款,刚好能替他支付完下一个学期的油费和书本费,不必去打工。为此,他必须门门成绩都拿A。
“你可以在脸书上找我。”杰森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试过了,你没有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噢,对,我忘了说了,我的脸书有自动筛选书呆子的过滤器。”这句话再次引发了一阵大笑。他是故意这么问的,但云决明不得不站在那儿接受这长达几秒的羞辱,“不就是团队合作项目吗,你直接完成我的那一份就好了。”
“我的确完成了,而且通过邮件发给了你。”这是作弊,但他知道在场没有人会去举报这一点。杰森是校橄榄球队队长,ADP兄弟会成员,风云人物,谁都不会选择跟他对着干,“我只是需要你把我完成的部分从你的学生账号提交给教授。”
“噢……”又是一声拖得长长的回应,云决明不确定他究竟听进去了没有,“死线就是星期三晚上11点,你一定要记得在那之前——”
“你打算留下来玩吗?”杰森举起了红色杯子喝了一口,不用闻云决明都知道那里面一定是酒。
“不——”
“我猜也是,你不是还要赶在宵禁前回去吗?不然妈妈要担心了。‘噢,我的表贝在哪?我的表贝去哪儿了?我嚎担心呀’。”杰森模仿着浓重的中国英语口音,所有人都放肆大笑着,甚至有几个人做起了眯眯眼的动作。云决明放在口袋里的拳头捏紧了,政治正确的法则在校园明星面前根本不适用,即便他向学校投诉杰森的歧视行为,在场的学生都会为他作证不实。这时说什么都是徒劳。
“很好笑。”他冷静地说道,“不知道如果警察来了这儿,看到了这儿酒,烟,还有叶子,会不会也觉得这么好笑。”
“你可以试试看,”杰森这回笑了,尽管有几个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看看究竟会不会有人来。”
云决明迟疑了,他拿捏不定对方是在虚张声势,还果真无所畏惧。
“说完了?。”杰森的讥笑转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不屑,“说完了就滚。”
“没问题,”云决明保持着自己的平静,他上前一步,俯身用只有他和杰森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有研究表明,种族歧视者多半基基都很小,因此才要用种族傲慢来遮掩自己不算个男人这个事实。”
他说的很快,等杰森明白过来他的话语时,云决明已经回到了屋子里。
现实中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研究成果,但云决明怀疑杰森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证实这一点,倒不如就让他每一次说出歧视语句时就忍不住怀疑一下自己的男子气概。
思考着自己究竟该如何再一次跟教授提出换搭档的要求,他低头从三两聚群的学生中绕着走,但他不得不在一排足有六七个女生组成的小团体前停住脚步,小声说着“麻烦让一下”,指望有哪个没在咯咯尖笑的女孩能听见自己的话。
他身旁爆发出一阵夹杂着怪笑的欢呼,那些女孩纷纷回头,有个可爱娇小的拉丁裔女孩注意到了他,便微笑着侧让开了身子,云决明说了声谢谢,刚想深吸一口气收腹挤过去,肩膀就突然被人扶住了。
他诧异地回过头。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杰森派人来挑衅,云决明第一眼看到的是学校的球队卫衣,上面写着号码——只有球队成员才能拿到这种卫衣。但他马上就看到了对方的脸,是个中国人。
准确来说,那不是一张典型中国人的脸,只是带着东方韵味。房间里灯光昏暗,也就够他看清楚轮廓。
“怎么了?”保险起见,他还是用英文问的。
“亲!”“亲!”“亲!”“亲!”“亲!”
在几乎能盖过音乐的尖叫声中,云决明隐隐约约分辨出了这群人究竟是在大喊着什么,他往眼前这个中国男生的身后望去,发觉有十几个人围着茶几绕成了一个大圈,其中有一半都是橄榄球队的成员,另外一半则都是惹火貌美的年轻女孩,一个酒瓶被他们放在茶几上,瓶口穿过两个女孩只穿着吊带衫的肩膀,笔直地指着他。
云决明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的肩膀往后一缩,还想往刚才拉丁裔女孩给他让出的空间钻,却发现周围的人已经将他围了起来,不少人还举着手机,笑得东倒西歪,同时还不忘叫喊助兴。
“我真的很抱歉,”那男孩耸了耸肩,他的英文很正宗,一点口音都没有,“但这是游戏规则,你知道的。”
他突然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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