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决明是在英语课上收到消息的。
他感觉到自己的裤兜震动了几下,过了十几分钟,又震了两下,但他没有理会。
多半是安珀警告,他心想,或者是诈骗消息。云决明在学校没有朋友,团队项目和实验室项目的搭档全靠邮件联络,从来没有人会给他发信息。如果母亲有事,她会直接打给他。
下课后,他立刻匆忙地离开了。两节课之间只隔了十分钟,但他要从校园这头的贝克厅一路赶到另一头的数学与科学中心大楼去上课。抓起书包,云决明一路狂奔,路上像他这样赶着去上课的学生不少,有许多都带了滑板,一路风驰电掣,同时还高喊着“借过!借过!”像一队气势磅礴的鸵鸟般穿过学生大道,惹得学生纷纷避让。
可惜云决明没有多少运动细胞,玩不来滑板,自行车又放不进他的车后座,因此只能跟在这些学生后面,恍若正沿着摩西分开的红海中央奔跑。下过雪的石板路过了夜以后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云决明跑着跑着便时不时打滑一下,中间有一段路,是一条长长的缓坡,他几乎是侧着身子滑下去的,幸好没有摔倒。
顺利的话,只要花八分钟就能抵达。今天云决明只用了五分钟,当他喘着气走进教室的时候,教授还没来呢。
这时候,他才记起自己收到的消息,把手机从裤兜里掏了出来。
“艾登给你发来了四条信息。”
WhatsApp的提示挂在手机屏幕的最上端。
云决明怔了几秒,他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下载了这个app。
解锁手机,空无一人的WhatsApp联系人列表上,只有对方灿烂的笑容突然出现在最顶端,旁边跟着一句,“Hello????”。
云决明点了进去。
“跟杰森谈过了,你的社会学团队项目问题解决了。”
“别错过你的作业截止时间。”
“嘿,这也算帮了你一个大忙了,难道我都不能得到一句谢谢吗[笑哭脸][笑哭脸]?”
“Hello????”
这个人,难道以为别人都不上课的吗?云决明有些好笑,回了句,“刚才在上课,谢谢你。”
艾登的回复来得比他想象得快的多。他刚放下手机,就听见一声震动。
“你上课的时候居然不看手机?”
云决明懒得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忙着把iPad拿出来,并点进教授指定的学习网站——校园里有像凯斯勒教授那样的老派人,也有像云决明微积分课教授这样喜欢用高新科技的前卫者。每节课前他都会在网站上给学生布置小测。正在他准备登陆的时候,iPad叮了一声——显然,他也在iPad上下载了WhatsApp,吓得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声音关掉了。
“Hello?你不会又开始上课了吧?”
云决明的iPad连接着键盘,他用键盘打字比用手机快的多,顺手回了一句。
“马上就开始了。”
想了想,他又发了一句过去。
“你不是应该正在进行橄榄球训练吗?”昨晚他随口问了对方一句为什么偏要选择凯斯勒教授的课,知道了艾登每天下午都要进行训练——NCAA对大学橄榄球队春季训练有严格的标准,大多数时候他们的训练指的都是在体育馆室内看录像及做力量练习。
“今天训练场地要让给学校的女子篮球队进行选拔赛,有一部分从高中就被选拔上来的女子篮球队员要来学校参观。所以训练取消了。看来你真是对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艾登回复的速度飞快,“我和其他队员都要去杰森家里聚会。”
不知道艾登如果知道派对那晚杰森对他说的话,会有什么反应。这个想法像道闪电滑进他脑海,又迅速熄灭。你在想什么,他自嘲地问着自己,难道艾登会为了一个几乎算得上素不相识的人去跟他的橄榄球队长起冲突吗?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的伙伴是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者,杰森对自己会有什么态度几乎是预想得到的。
“你有Instagram吗?”艾登的消息又来了,“我搜了你的名字,但什么也没找到。”
“有。”
“告诉我。”
“不要。”
“怎么?是个秘密?”
“我什么也没发,没什么好关注的。”
“告诉我叫什么。”艾登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总是很执着,而且喜欢主动进攻,也许跟他是四分卫这一点有关。云决明直觉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无奈地将自己的号发了过去。
“哈哈,想不到你早就关注我了。”艾登的回复两秒以后就来了,后面还紧跟着好几个大笑的表情,接着,是一张图片,上面是一只萨摩耶咧嘴大笑的模样,下面还有配字“Yeah!”。
“下午好啊,孩子们。”微积分课的教授走进了课室,他的问好只得到了几个学生稀稀拉拉的回应,有一半的学生还正聊得热火朝天。云决明赶紧把WhatsApp关了,点开了网页,等待教授宣布课堂开始。
但是这阻拦不了艾登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从顶上冒出。
在iPad上,云决明没有关闭显示消息预览,即便不点开app他也能看到对方说了什么。
“关注你了。”
“天呐,你真的什么都没发,人们会觉得我的账户被黑了,然后关注了个机器人的。”
“你昨晚说下一次辅导是周六晚上,给我一点时间完成统计课的作业。但这个周六是情人节,你没有安排吗?”
云决明正准备点开小测的手顿住了,他坐在最后一排,没人能看到他在测试途中转而去回复消息,但不知怎么地,他还是觉得有点心虚。
“没有。”他小心地用指尖触碰着屏幕,慢慢地打着字,教授给的题目都是选择题,用键盘打字未免会有作弊的嫌疑,“但如果你有计划的话,我可以改期。”
十分钟的小测,他往往能在两分钟内完成,然而他第一道题才看到一半,下一条消息又来了。
“我没有计划,那么补习就照旧了。”
堂堂橄榄球四分卫竟然在情人节没有任何计划?云决明有点惊讶,但这事与他无关,因此他简单地打了个好,又点回网页里去了。
“顺便说一句,我开车离开学校时见到你了。”
云决明没理,已经过去四分钟了,他才做到第二题。
“你张开双臂,像只大鸟一样飞快滑下那缓坡的样子实在太搞笑了,老兄。”
云决明心中倏然一惊,差点点了错误的选项。
“必须得说,你惊险地避开那拿着咖啡女孩的那一转真是太精彩了。我全程都在为你祈祷,千万别摔啊,千万别摔啊,看来上帝回应了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云决明呛了一下,猛地咳嗽了好几声。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避开那女孩的。准确来说,当他意识到前面是个缓坡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根本来不及刹车,只好就这么硬着头皮,凭着身体本能反应地一路滑下去了,整个过程中他吓得心脏狂颤,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学校的保险不包牙医,万一他摔倒了磕掉半边牙怎么办?
他甚至没注意到那女孩手上有杯咖啡。
不知道要回复什么,云决明犹豫了好久。要是社交也像数学题目一样,不仅有好几个答案可供选择,还能通过精密的计算找出准确的那一个,就好了。他手指不停歇,很快就完成了小测,落在屏幕键盘上时却停住了,像个迷路的气球一样左右漂移。不回复也是个选项,但云决明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又不是每天他都会从一条缓坡上有惊无险地滑下去,途中精彩地避开了个拿着咖啡的女孩,这一幕还被目前世界上唯一会给自己发信息的人瞧见了。
斟字酌句后,他敲下了“谢谢”两个字。
马上,一张图片就弹了出来。上面是一条黑背伸出了爪子,嘴巴咧开,吐着舌头。下面是一行字“No Problem,dude。”
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心仿佛也跟着柔软了一点。
原来有个人可以发信息,是这种感觉。
母亲把他从国内带走以后,云决明每晚都要哭上很久才能入睡。他想念小姨,想念小姨夫,还想念小姨夫的父母——他管他们叫爷爷奶奶,虽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因此,当母亲允许他在周末偶尔使用一台继父淘汰下来的诺基亚手机时,云决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自己积攒的所有零花钱,去中国超市买了一张可以给国内手机号发短信的电话卡。
因为母亲不允许他往国内打电话。
“都出来了,”她这么说,“还惦记着国内的事情干嘛?”
趁着母亲买菜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向工作人员确认流程,当时发信息十分繁琐,要发到一个特定的号码上,再转发到国内。他把每个步骤都仔细记在了纸上,当晚就迫不及待地试了。
他能背得出小姨和小姨夫的手机号码,虽然爷爷奶奶没有手机,但没关系,他们跟小姨住在一起,也可以看到他发去的消息。
云决明思索了很久,短信不能太长,否则会一下子把电话卡里的钱全都消耗完。他只能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并小心翼翼地询问小姨是否能把他接回去。“我可以自己比机票钱。”他天真地在短信的最后写到,他跟小姨一家才会说粤语“我好想返屋企,姨仔。”
他抱着电话伤心地睡去,满怀希望地醒来,以为能看到回复,手机上却什么都没有。
云决明固执地又发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收到提醒,资费不足,无法发出消息。
下个星期,他每天早上都去给邻居除草,洗车,清理雨水槽,总算攒够了钱,又买了一张电话卡。在电话簿里确认了他的记忆没有错,再发了许多消息过去。
“求求你唔好揼低我系度,我真嘅好想返屋企,你要我做咩我都得,我会乖乖地。”
他哭着打下了这些话,字字如锥心之痛。
直到他最终死心放弃,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抛弃,手机上都没有收到一条回复。
云决明的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咧嘴笑着的大狗,最终停在艾登的头像下。有暖意传来,让皮肤为之略略收紧。他知道那只是iPad在发热,却不由自主地想要自欺欺人,认为那是表情图带来的效果。
又或者,其实是那快乐地舒展开来的面容让他这么觉得。
“周六见。”
他轻轻敲下了几个字。
这一次,他知道,会有人回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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