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派对正喧闹。
隔着一层楼板,艾登都能听见头顶上传来的隐约咚咚声,想来情形和他一个多小时以前离开时并无二致,音箱里放着的是油管网红翻唱的流行歌曲,红色塑料杯里装的是混了廉价啤酒的汽水,几块冷掉的披萨被随意丢在盒子里,打了果酒的西瓜堆在冰桶中,一大群衣着暴露的年轻男女挤在餐桌旁玩投杯球,时不时就有人被好几个学生扶着倒立起来,抱着啤酒桶大口喝着,周围尖叫发出的欢呼声几乎能震破耳膜。
这是属于大一新生的狂欢。下一年,他们就会成为所谓的“老成员”,从被捉弄,被使唤,被羞辱的对象,摇身一变,成了捉弄,使唤,羞辱新生的人。派对越盛大,越热闹,请来的红人越多,就越证明他们多年媳妇熬成婆般的扬眉吐气。
艾登不喜欢这样的派对,从来就不喜欢。
但成为他这样炙手可热的校园当红炸子鸡是有代价的,艾登从上初中开始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想要受欢迎,就得出席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派对,打扮入时,紧跟当下潮流,假装自己是玩咖之王,假装自己比谁都要酷,假装自己的生活五光十色,多姿多彩,绝不是什么只想待在家里看日本动漫打电子游戏的loser。
一开始,艾登很享受这一切——尤其是在父亲死去以后。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所谓的社交阶级,所谓的受欢迎,所谓的友谊,都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如同漂浮在空中的肥皂泡泡,底下的人都被它表面反射出的绚丽光芒迷惑,于是争前恐后,如伊卡洛斯般挣扎着向阳飞去,只有真正身处泡泡中的人才知道它有多么脆弱,多么肤浅,一戳就破,无法挖掘任何深度。
但没人愿意承认这一点,承认这一点就意味着抹去表面的光鲜亮丽,声色犬马,赤倮倮地向整个世界展现泡泡背后的丑陋与不堪,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维护着这个秘密,艾登也是其中一员,他身不由己。
他能做的,就是在楼上露个面,与几个熟面孔大笑着打招呼,认识几个新人,坐下来玩一两局派对游戏,拍两张合照,最后在角落里和几名兄弟会的资深成员聊一聊,分享他们带进来的一瓶上好威士忌。等这些“社交义务”都尽了以后,他便躲到了地下的娱乐室——只有资深成员才能够进入——陷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中,任凭醉意让自己恍若在海上轻飘飘地像一只水母般浮荡,娱乐室另一头有几个人在打桌球,细微的木球碰撞声很催眠。
Ming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个想法好似一条孤独的海豚,悄无声息地游进了艾登所在的水域,伴随他一同跟着海浪起伏。
现在是星期五的晚上,他大约正在看书吧,洛克希也许正趴在他的脚边呼呼大睡,发出可爱的呼噜声——最近几天,大狗突然与云决明熟络了起来,不管他去哪,它都紧紧跟着,尾巴甩得欢快。也许云决明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喂了它好多零食,赢得了它的欢心吧。
他几乎都可以在眼前瞧见公寓此时的情形,一束温暖的黄光照在桌前,穿着棉质居家服的云决明坐在桌前,苍白瘦削得可以瞧见血管与骨骼的双脚赤倮着踩在木地板上,整栋房屋静谧无声,仿佛根本无人在家——云决明就是这样,即便与他生活在一起,也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手脚轻得就像一只猫。有天早上,艾登睡到中午才起来,发觉云决明已经把全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木地板被拖得能当成镜子来用,所有的家具都被擦得锃亮,仿佛要拿去在博览会上展示,花瓶里也都放上了新鲜的花束,按照他写下的购物清单买回来的菜整整齐齐收在冰箱里。他干了这么多活,艾登却完全没被吵醒。
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打开,艾登好似从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身,瞧见几个橄榄球队员踉踉跄跄地挤下阶梯,差点要摔成一团,有个人及时扶住了门,另外一个人则撑住了墙,摇晃的几个身影定格了一瞬,让艾登看清他们原来中间还扶着一个人。“怎么了?”他出声问道。
“杰森醉了。”其中一个队员哼了一声,回答道。四个男人又拉又拽,这才把人高马大的杰森拖到沙发上。艾登凑过去闻了闻,发现杰森鼻息中酒气并不重,心下就明白了几分。“酒里加了什么?”他又问道。
“不知道,”先前说话的人耸了耸肩,“大概是NCAA查不出来的东西吧,他整个人当时就变得晕乎乎的,恍恍惚惚,我们怕他在楼上会做什么傻事,而且对别的队员影响也不好。就把他带下楼,让那股劲过去。”
“行,我会看着他。”艾登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们回去吧。”
躺在沙发上的杰森勉强睁开了眼睛,“艾登,我的好兄弟。”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挣扎着坐起身要来给艾登一个拥抱。
艾登不耐烦地把他又推了回去。
“我们八月就要开始高强度的训练了,”他不满地压低了声音,免得另一边打桌球的兄弟会成员听见,“教练千叮咛万嘱咐,这段时间不能落下力量训练,也不能放松饮食,更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你这是在干什么——”
“看啊,你听上去就像是个真正的队长似的——”杰森双眸无神,半睁半闭,倒还清楚地发出了一声讥笑。
“我本来就应该是——”
艾登深吸一口气,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咬在牙齿中,没有说出。
橄榄球运动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支球队的四分卫通常也担当着队长的职责,因为在球场上,四分卫本身的职责就与队长极为类似,他要随时根据球场上瞬息万变的比赛情形改变自己的策略,并且指挥自己的队员配合自己的行动。艾登从小到大担任的都是四分卫,然而他从来都不是队长,原因是什么,艾登很清楚。
因为他不是白人。
他姓维尔兰德,但他长了一张中国人的脸,有着中国人的血统。在运动界,什么种族能站上什么位置,有着鲜明而不必言说的规则,拉丁裔永远是防守后卫,跑卫里一定会有黑人,作为四分卫的白人能得到最多的欢呼。华裔?华裔根本不存在于这项运动中,能爬上四分卫的位置,百分之八十靠的是维尔兰德家族悠久的橄榄球传统,百分之二十靠的是艾登本身的天赋,即便如此他也永远不可能是队长,人们天然就不相信他的领导能力,不相信一个黄种人具有橄榄球队长应有的“坚韧不拔,勇敢无畏,永不放弃”等等品质;而杰森往那一站,人们就准备好为他激动痛哭,为他嘶哑嗓音,要不是他能力实在比不上自己,四分卫这个位置根本轮不到艾登。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换上了更为镇定的口吻。
“你很清楚规则是什么,杰森,你可以放纵,你可以随意游戏人间,但有些界线你不可以跨越,尤其是在其他队员面前,你让他们怎么想?队长尚且如此,我们又何必自律——”
但杰森脸上还是那种恍惚的,傻乎乎的笑容,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好似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非常缓慢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像要把它吹成个泡泡一样吐了出来,像一条在水中窒息的金鱼。
“你爱上过一个人吗,艾登。”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
“你问这个干什么。”艾登没有想过爱这个字还能从杰森嘴里冒出来,他从来就没觉得对方有喜欢另一个人类的能力,更别说爱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只是想知道……”杰森的声音含含糊糊,像一条混杂了小石子,玻璃碎片,还有脏兮兮的遗弃物的小溪,刚从下水管道里流出来,被酒精烧得嘶哑的嗓子给他的字眼都蒙上了一层泛黑的泥沙,艾登不得不凑近才能听清楚,“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爱在感觉上都是一样的,狂热,膨胀,锋利,腐蚀,烧灼,火花四射,歇斯底里。没有一刻是安宁的,也许只除了现在这一刻。你想尽办法扑灭,然而只让它更加刻骨铭心,所以你只能把它关起来,麻醉自己的感受,用——”
他按住一边鼻子,做了一个手势,接着无声地大笑了起来。
“你这么做持续多久了?”艾登焦急地问道,“该死的,杰森,你这样会害得整支赛队的信誉都饱受质疑,甚至就连教练也会被解雇——我们上一季好不容易打出了那么好的成绩!”
“我不记得了——但如果你经常出席球员的聚会,说不定你就会知道了。该死的,我才应该说该死的,你是我们的四分卫,然而从佛罗里达回来以后,你就再也没应承过任何一场派对的邀请,简直就像你要跟球队决裂似的,整天跟那个瘦不拉几的黄种——”
“我警告你,杰森——”
“——人,待在一起,形影不离。”杰森在最后一刻改口了,他的指控与艾登的指控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然而在此刻他如同水族馆一般晃荡的脑子里,这两件事的严重性是完全一样的。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艾登冷淡地回了一句,却仍旧莫名地感到了几分心虚,不由得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我现在不是天天都来了吗?”
“对,躲在地下室里发呆,这样叫来。”杰森又讥笑了一声。
艾登没有搭话。他唯一同意前来参加这些派对的原因,就是为了尽所谓的“社交义务”。从前他还能装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好做。然而,自从与云决明搬到一块去住以后,强迫自己享受派对就变得更加不可能了。艾登已经知道他原本能如何度过今夜——和云决明一块吃着爆米花看电影;或者干脆一起坐在客厅看书;甚至,如果云决明愿意的话,他还能教他打游戏,两个人一起端着枪大战僵尸。而洛克希会趴在他们中间,睡得香甜。
很平淡,很寻常,很简单,不轰轰烈烈,也拍不了什么高赞照片,却比任何派对都要来得让艾登快乐。
《魔戒》中曾经描绘过,弗罗多一行人在失去甘道夫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处于无法自拔的悲痛中,直至抵达精灵的国度,才在那儿找到了一丝心灵上的宁静。艾登小时候读到这一段,总会感到某种无法抵挡的哀恸猛然袭来,从托尔金细腻的文字中,他找到了某种类似丧父一样的共鸣。然而现实中没有精灵的哀歌,没有不灭的双树光芒,他以为自己永远无法得到那种宁静,直到遇见云决明。
只不过,这种夜晚如今也只能发生在他的幻想中了。
还在上学的时候,艾登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干涉了多少云决明的生活。那时候有一起学习作为借口,他便心安理得地霸占了云决明所有的空闲时间——哪怕有时候他们只是坐在韩国甜品店里随意闲聊,商量着要买什么样的家具和什么颜色窗帘,好似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云决明回绝度假提议这件事无情地撕碎了遮羞布,让艾登倏然惊觉为此失望恼怒的自己有多么失态——说到底,他们仍然是两个独立的成年人,应该有各自的生活和安排,才是一段健康的友谊应有的模样,而不是一方绞尽脑汁要跟另一方多待一段时间,以至于甚至要打乱对方原本的计划。
所以他用派对来填满自己的时间,力图向云决明,也向自己证明,艾登·维尔兰德的生活很充实,也很有趣,不会因为对方决定不陪自己度假就有什么改变。他计划将现状一直持续到他要去佛罗里达州为止,回来以后就是橄榄球的夏季训练,接着,就开学了——到那时,他又可以借着学习的理由,悄悄地挤进云决明的生活中。
“我知道你也不一样了,”杰森忽然半支起身子,小声对艾登耳语,“我们去佛罗里达训练的时候——你把那个漂亮的金发女孩留在了酒店,自己回去了。你从没这么做过,那女孩美得让人无法拒绝,所有人都羡慕你的运气。我那时就知道了,你不一样了,艾登,你不一样了。”
“我的一些想法改变了,没错。”
“是因为疏眠,对不对?”
杰森低声说。
他把黎疏眠的名字念的无比标准,就像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练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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