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字迹

小说:判官 作者:木苏里
    书房也挂着一只钟, 远比客厅那个讨喜,只是安静地走着,不乱叫唤。闻时便容忍了它的存在。

    他盯着指针多看了几眼, 忽然转头问“刚刚那个座钟几点”

    夏樵像个被突然点名的学生,惶恐道“我、我没注意。”

    闻时“没问你。”

    夏樵讪讪地“噢”了一声,闻时转眸看向谢问。

    其实这句话问出口,连闻时自己都愣了一下。因为在这之前, 他在笼里总是充当“回答问题”或者“答都懒得答, 直接动手”的角色, 大包大揽。

    他很少会主动询问。一来话少, 二来他注意到的东西, 别人不一定注意得到, 他没注意到的, 别人可能更加注意不到。三来天性作祟, 不管过了多少年, 他依然不喜欢麻烦别人。

    “商量”和“询问”在他这里, 几乎等于无用功。所以打破惯性的瞬间, 他总是会有些怔愣,甚至想说“算了, 当我没问”。

    幸好谢问在他之前开了口, 说“1点。”

    闻时“嗯”了一声, 心里落了下来, 好像本来独自走的路, 忽然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他刚想说座钟和挂钟显示的时间不一致,也许有特别的含义。

    结果还没出声, 就听见谢某人又开口了,他聊笑似的补充道“应该是1点, 不过不能说得太笃定,毕竟你切起钟来手真的很快。但凡慢一点,我都能看清楚。”

    放你的屁。

    闻时从时钟上收回目光,把话咕咚咽了下去,决定让某人老老实实当他的傀去,还是闭嘴别说话的好。

    李先生已经钻到了书桌后面,桌上纸笔齐全,架子上有大小不一的毛笔,石台里靠着几支老式钢笔。但他还在翻箱倒柜。

    “他在干嘛”夏樵有点怕他,又忍不住想帮他。

    谢问进门最晚,扫了一圈说“在找墨吧。”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闻时已经拽开一个生锈的铁柜,从里面翻出来几个墨水瓶。一股难闻的臭味顿时弥漫了整个书房。

    夏樵呕了一声,捏着鼻子说“这什么味道”

    自从看过沈小少爷的日记,他对沈家奇怪的味道就很敏感,生怕又来一个什么人被藏在沙发或者柜子里。

    “墨汁坏了。”闻时说。

    他的表情也很难看,忍着臭味拧开墨汁盖看了一眼,就丢进了垃圾桶。

    李先生却扑了过去,宝贝似的把瓶子抢回来。

    “那墨早干了。”闻时拧着眉说。

    李先生不死心地用毛笔刮了几下,果然写不出什么。所有能找到的墨汁都是干涸的,没有一瓶能用,仿佛故意似的,不想让他写出字来。

    闻时绕着书房走了一圈,脚步没停,“咣咣”开了屋里所有柜子,再没找到新的墨水,但他看到了一个樟木书箱。

    那只书箱毫不起眼,就是那个年代书房里最常出现的东西,却吸引了闻时的注意力,因为它上了一把锁。

    书箱里会放什么关键的东西

    闻时思索的时候,傀线已经甩了出去。

    线头钻进锁孔的瞬间,整个书房忽然闪了一下雪白的墙壁泛着橘红,闻时耳边响起了噼啪的轻炸声,不知哪里吹来一阵热风,扫脸而过,居然有些灼人。

    夏樵轻轻“嘶”了一声。

    闻时转头,看见他捂着手臂,连连摆手说“不要紧不要紧,就是刚刚不知道碰到什么了,有点痛。”

    夏樵皱着脸纠结片刻,又补充道“不对,是有点烫,感觉烫破了。”

    他放下手一看,捂着的那块却完好无损,红都没红一下。

    “你呢”闻时看向谢问。

    “我没事。”谢问正站在墙角,拇指抹了一下墙皮,“这屋可能被烧过。”

    确实,刚刚那眨眼闪过的场景特别像一片火场。

    他低头问沈曼怡“你家失过火”

    沈曼怡仰头说“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闻时皱着眉,傀线又一次钻进锁孔。

    锁芯轻转的同时,整间书房骤然陷入火海

    热浪翕张着朝人扑过来,金红色的火舌隔空一卷,就足以舔掉一层皮。

    它在空中翻滚着,眼看着要将夏樵和谢问拆吞入腹,就见书箱前的闻时背手一扫,那条缠裹着锁链的螣蛇张着尖牙直窜出来,绕着整个书房盘卷一圈,那来势汹汹的火焰就被它吞了个干干净净。

    “啊啊啊啊”

    夏樵捂着脸在火里吱哇乱窜,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他哥的傀跟“贪吃蛇”一样,张着嘴往前游,走哪吞哪儿,所过之处,一点儿火星都没剩下,只要不撞墙,就可以吞到天荒地老。

    火舌不断消退,谢问就在那之间穿行而过,走到了闻时身后,弯腰看着那只书箱。一点不见慌张。

    李先生和沈曼怡也没什么反应,一个从石台里抓了一只钢笔,一个眨巴着眼睛看万花筒一样看他。

    夏樵想了想,又把脸捂回去了。因为丢人。

    他从手指缝隙里露出一只眼,挪到他哥和谢老板身后,就听书箱的铜锁“当啷”一声落了地,解开了。

    火舌窜了两下,终于败退。闻时左手五指一拢,收了螣蛇,同时右手开了书箱的盖。

    他们以为会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照片、旧物、或者记录了关键信息的书。谁知这只书箱里装着的全是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

    闻时随手掀了几张,目光扫过那些内容。

    夏樵在后面咕哝了一句“这什么啊摘录的诗词名作”

    “先生布置的功课。”小姑娘的声音乍然响起。

    “功课”

    沈曼怡点了点头,在书箱旁边蹲下,认认真真地说“先生布置的功课,让我们练字,每天都得交。”

    她顿了一下,又小声说“我不喜欢练字,交得少。”

    最上面的字就很熟悉,跟日记里面如出一辙,笔画有些稚嫩柔软,但十分工整。应该是沈家小少爷的字。

    闻时在第三页找到了他的落款,叫沈曼昇。名字有些秀气,和字很搭,反衬得日记内容更让人不寒而栗。

    落款后是李先生的朱笔批注,只有一个顿点,表示自己看过了。

    闻时连翻了小半箱,内容始终如此沈曼昇练两三页字,李先生批个顿点,一句意见都没有,看起来就是最简单也最频繁的日常功课。

    这有什么可锁的

    闻时正纳闷,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诡异的声响,就像有什么东西扎进了皮肉里,慢慢撕拉。

    他转头一看,就见那位教书的李先生正伏在桌案上,抓着一只老式钢笔,用笔尖划开了自己的手臂。

    这一幕实在惊悚

    “你干什么”闻时立马拽住傀线,想拦住他骇人的动作。却见李先生攥着笔,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位教书先生的眼睛已经烂没了,看不出目光、也看不出神情。但也许是他眼窝一直汩汩流水的缘故,看起来总像在哭,但又异常坚决。

    他手臂上那条伤口皮肉外翻,先往外涌出一大滩水,之后才缓慢地渗出了血。

    李先生盯着那里,等血慢慢积成一小洼,才用钢笔尖小心地蘸了一点,他在用血当墨。

    “我”夏樵话都说不出来了,惊了半天忍不住说“你蘸水也能写,别划手啊”

    但李先生好像听不得“水”这个字,颤了一下,又低下头,在纸上用力地写了一个字。

    可能是太用力了,他手指都在抖,以至于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不好分辨。但闻时他们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个“沈”字。

    李先生写完,死死盯着那个字,差点把钢笔攥断了。他可能不太满意,看了好几秒,便把那个歪歪扭扭的字涂掉了,另寻空白,重新落笔然后又写了一个“沈”字。

    夏樵“”

    他没看懂这操作的意思,满脸疑问地瞄了闻时一眼,却见他哥头也不抬,目光就落在那张纸上,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任李先生自由发挥。

    于是这位教书先生写了涂、涂了写,短短片刻,就写完了一张纸。

    满纸都是血红色的“沈”字,乍一看,触目惊心,而且笔调越来越急、越来越草,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夏樵终于想起来之前闻时的问题,他问李先生“你在害怕谁”

    如果说不出来,就写出来。于是李先生写了满纸的“沈”。

    “所以他害怕的还是那个小少爷,沈曼昇”夏樵转头看向那个书箱。

    闻时沉吟片刻,居然摇了一下头。

    “不是吗”夏樵指着纸上泣血的字,讶异地说“都拿血来写了。”

    “那为什么不写全名”闻时反问。

    夏樵噎住了。

    比起恨意深重、字字泣血,闻时觉得李先生更像在挣扎他也许想写别的,但一落笔就只能写下这个字,所以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谢问忽然开口说“你来看看这个。”

    闻时抬头,就见谢问从书箱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搁在书桌一角,食指轻轻敲在落款处。

    这依然是小少爷沈曼昇的练字功课,只是这次李先生的批注不在只是一个顿点,而是一段话。

    那段话由朱笔批注,又经过了年月,锈得跟李先生的血色一样。

    他写道不要总学阿峻写字,他学字晚,比你们欠缺不少。我不晓得你们是在闹着玩还是旁的什么,这样下去毫无长进,学久了拗不过来,还不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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