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渊源

小说:判官 作者:木苏里
    “卜宁老祖。”小黑再次答了一句。

    他是借卜宁遗留的灵物做出来的, 所以提到这位,语气外沉肃恭敬,甚至连伏地的姿势都没有变。

    但他身后却是满座愕然。

    张岚张着口, 难以置信地愣了好半晌, 才憋出一句“别开玩笑,怎么可能”

    小黑站起来,又一次跪地伏身, 行了第二个大礼“真的。”

    张雅临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强调道“卜宁老祖的阵石有印记的, 但跟他的名字无关, 你可别看到什么卜字宁字就觉得是他。”

    “对。”张岚立刻附和道, “你别弄错啊。”

    这个提醒其实多此一举。

    他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卜宁对小黑来说有多特殊,不会莽莽撞撞地乱认人。

    小黑果然答道“我知道。”

    他说完这话,闻时已经站在了那片枯草面前。

    裸露的石块原本平平无奇, 被人手指抹过之后, 泛着一层雪亮的光, 堪比打磨过的镜面。

    石块右下角, 一道印记若隐若现。

    闻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印记

    真的是卜宁。

    世人都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面留点什么, 正如画者在画里藏名, 笔者在文后留字。画符的人会写上某某请召,布阵的人也有这个讲究。

    他们大多会在阵石上留自己的名讳, 在闻时的认知里,只有两个人例外尘不到和卜宁。

    前者什么也不留, 后者留的不是名字。

    脚步声匆匆而至, 其他人都过来了。

    张岚冲着小黑强调道“传闻卜宁老祖喜欢留个北字, 你确定没看错”

    她一边说着, 一边不信邪地趴地辨认了一番,然后瞪大了眼睛仰头对众人说“见了鬼了,真的是但这个北字写得有点怪。雅临你来看看”

    姑奶奶正处于不敢相信的状态里,到处逮人确认。

    她目光在众人之中搜罗一圈,先是在谢问那里停了一下,说“病秧子你不是看书多么见没见过卜宁留的印”

    闻时抬起眼,看见谢问站在身边,目光垂敛着直落下来,在阵石上沉静地停留了片刻,答道“见过。”

    张岚“是长这样”

    谢问“嗯,差不多。”

    张雅临也辨认完了,说“错应该没错,但这个北字确实有点怪。”

    夏樵小心插了一句“为什么会留个北字,有什么说法么”

    “说是象征四方里面北为尊,还象征他的出身,是从北方来的。”张岚解释着,她主修符咒,但精修的却是八卦传闻,提到这种东西总是张口就来。

    可说完之后,闻时和谢问却同时朝他看了一眼。

    张岚纳了闷“看我干什么就是这么说的。”

    她很坦然,闻时却忽然有些复杂。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少去听这些传闻流言,但难免有些会落进耳朵里。以前没有记忆还好,听来总觉得隔了一层雾,模模糊糊,像是不相干的别人的事。

    现在却不同。

    张岚言之凿凿地说着那些传闻,他脑中就会浮现出相应的场景来。

    人是那个人,事却全然不同。

    闻时记得那时候他们年纪都不算大,十余岁,少年心性,练功的间隙里喜欢谈天论地。

    钟思是个爱说话的,嘴巴闲不住,山上山下任何一点事到了他口中,都能变着花样聊上许久,弥补了闻时的寡言少语。

    所以松云山腰虽然只住着零星几人,却是个热闹的地方。

    那天是由什么话题而起的,闻时记不清了。

    只记得钟思捧了一大兜碎石,哗啦一下摊开在练功台边的石桌上,一边扫掸着衣服上的灰,一边对卜宁和庄冶说“喏,满山长得别致些的石头都让我找来了,十分辛苦”

    闻时从他背后侧身而过,翻上了一棵老树,把那横生的枝丫当榻坐下来,垂了一条长腿靠在树干上理傀线。

    鹰似的金翅大鹏盘旋着过来,落到闻时肩头之前,在钟思后脑勺叼了一口。

    钟思捂着头,吊儿郎当改口说“哎,刚刚说错了,主要是我和师弟放出去的傀一起给你们找的。大鹏也想帮忙,但我不敢让它动手,我怕它把山弄塌了,把我们弄瞎了。”

    金翅大鹏刚在闻时肩上站定,又要扇翅膀过去叼他。

    他见好就收,立马抱头说“最主要怕师父知道,觉得我们不干正事瞎折腾。”

    闻时倚着树干凉凉蹦了一句“他已经知道了。”

    “”

    钟思明显怂了一下。

    尘不到其实只在他们小时候严一些,大了成型了,便再没干涉过什么,甚至算得上万事包容,脾气极好。

    但他天生带着距离感,寻常人总是不敢亲近。所以几个徒弟见了他,依然会噤声不语,带着点怕,干什么都一副“被师父知道就完蛋了”的模样。

    其实尘不到什么都知道,也没见他们谁完蛋了。

    钟思怂了几秒,便恢复嬉闹本性。站没站相地撑着桌子,用下巴指了指碎石说“来吧,穷讲究的师兄,挑点喜欢的,剩下的我再给摆回去。”

    庄冶说“我可不讲究啊,我随地摸几块石头就可以摆阵。”

    钟思冲卜宁努了努嘴“没说你,说这位呢。铜板也要挑,石头也要挑,我倒很想看看石头能挑出什么花儿来。”

    卜宁“呵”了一声,睨了他一眼,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布兜,在那对碎石里挑挑拣拣,选了一些圆石。

    闻时也瞥了一眼,那些石头除了长得胖,带点花纹,没什么特别的。

    钟思很纳闷。

    他捏了一个在手中掂量着,被卜宁拍开,便问“怎么是这几个我也没见你仔细品鉴,靠什么选的”

    卜宁“眼缘。”

    钟思翻了个夸张的白眼,把剩下的碎石收了。

    卜宁没搭理他,随手捡了根小木枝,在那些挑选出来的圆石上写画了几下。

    钟思伸头探看“写什么呢”

    庄冶在旁边解释道“印记,虽说万物皆有灵,但是留了印记的石头更好用一些。”

    “哦,懂了,刻个名字就算你的了,是吧”钟思转头去念卜宁留的印,“你这画的什么”

    卜宁一脸诧异“你不识字啊”

    钟思没好气地说“去你的,你怎么不说你写得丑我瞧着像个北字,又觉得有点怪,是北字么”

    卜宁“不是。”

    钟思“那是”

    卜宁“我造的。”

    钟思“那你嫌我不认字”

    他们吵闹,庄冶在里面“好好好”地和稀泥,闻时抱着胳膊看戏。结果那天夜里,闻时扫了灯正要睡,却听见屋门被敲了几声。

    他甩了傀线拉开门,尘不到提着灯站在门外

    “你不是下山去了”闻时意外地看着他。

    “又不叫人”尘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

    闻时盯着他闷了片刻,动了动唇刚要出声,就听他说“算了,知道你要叫什么,咽回去吧。”

    他半真不假地摇了一下头,走进屋里,垂手往桌上放了一兜东西。

    他从山下回来,时常会给闻时捎点稀奇东西。但他极其擅长吊人胃口,并不一次给全。

    总是在闻时因为一些事闷不吭声或是在笼里见了什么苦景,才会放一两样出来逗人。

    这几乎成了师徒间的一种往来默契。

    像这样一兜全给的情况,实在少见,就好像对方有点心不在焉。

    闻时盯着尘不到看了片刻,问道“山下出事了么”

    尘不到正要出去,闻言愣了一下说“无事,睡吧。”

    闻时犟着没动,依然看着他。

    尘不到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头扫了一眼,失笑道“瞪着我做什么”

    他索性在门口跟闻时闲谈了几句,直到把徒弟聊得放松下来,不再一副问审的模样,这才直起身。

    临走前,他忽然想起什么般问了一句“听说卜宁给阵石留了个挺特别的印”

    闻时愣了一下。

    尘不到伸手指了一下鸟架子“来,瞪它,它告的状。”

    金翅大鹏默默把脑袋往毛里缩了缩,装死。

    闻时想了想说“像个北字,但他说不是。”

    尘不到“提缘由了么。”

    闻时“他说是造的字,将来跟他有点渊源。”

    尘不到点了点头。

    他侧脸映在光下,因为眸子低垂,显得仿佛在出神。

    卜宁天生通灵、体质特殊,有时候做点什么,大家都会问一两句。这是常事,但尘不到很少会问。

    闻时看着他,忍不住道“那字怎么了”

    尘不到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或许跟我也有点渊源。”

    张雅临辨认完站起身,说“应该没错了,就是卜宁老祖的阵。”

    闻时怔然回神,就见张岚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要真是卜宁的阵,那就麻烦了。众所周知,卜宁留下来的阵屈指可数,到今天印记还这么深,说明当初是个翻天覆地的大阵。那不是只有”

    张岚噤声片刻,目光转向众人“封印那位、永不入轮回的阵”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闻时猛地抬眼,看向身边站着的人。

    那一刻天边惊雷乍起,雪亮的闪电映照在谢问身上。他依然垂眸看着地上的阵石,面色带着病气的苍白,却看不出分毫表情。

    这是闻时恢复一部分记忆后,第一次听人提到这件事。不再是话本、传闻里那种隔着山海和时间的陌生故事,而是有了实感。

    他忽然意识到,在后来这些人的口中,尘不到早已神魂俱灭,连轮回里都找不到踪影。而在传闻的那些纸页上,封印尘不到的那句话里,有着所有亲徒的名字

    包括闻时自己。

    那一瞬间,他忽然迫切地想要翻找出那段记忆,想要知道当时究竟怎么回事,尘不到发生了什么,自己做了些什么。

    但不论他怎么用力,就是什么都记不清,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布蒙住了所有,一丁点都透不进光。

    他看着那个人,发现自己只知道从何而来,却怎么都想不起归处。

    而谢问只是沉静良久之后转了眸光,朝他看过来,然后弯了一下眼睛。

    一如千年前的无数个瞬间,他常笑着对闻时说“小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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