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宁老祖。”小黑再次答了一句。
他是借卜宁遗留的灵物做出来的, 所以提到这位,语气外沉肃恭敬,甚至连伏地的姿势都没有变。
但他身后却是满座愕然。
张岚张着口, 难以置信地愣了好半晌, 才憋出一句“别开玩笑,怎么可能”
小黑站起来,又一次跪地伏身, 行了第二个大礼“真的。”
张雅临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强调道“卜宁老祖的阵石有印记的, 但跟他的名字无关, 你可别看到什么卜字宁字就觉得是他。”
“对。”张岚立刻附和道, “你别弄错啊。”
这个提醒其实多此一举。
他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卜宁对小黑来说有多特殊,不会莽莽撞撞地乱认人。
小黑果然答道“我知道。”
他说完这话,闻时已经站在了那片枯草面前。
裸露的石块原本平平无奇, 被人手指抹过之后, 泛着一层雪亮的光, 堪比打磨过的镜面。
石块右下角, 一道印记若隐若现。
闻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印记
真的是卜宁。
世人都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面留点什么, 正如画者在画里藏名, 笔者在文后留字。画符的人会写上某某请召,布阵的人也有这个讲究。
他们大多会在阵石上留自己的名讳, 在闻时的认知里,只有两个人例外尘不到和卜宁。
前者什么也不留, 后者留的不是名字。
脚步声匆匆而至, 其他人都过来了。
张岚冲着小黑强调道“传闻卜宁老祖喜欢留个北字, 你确定没看错”
她一边说着, 一边不信邪地趴地辨认了一番,然后瞪大了眼睛仰头对众人说“见了鬼了,真的是但这个北字写得有点怪。雅临你来看看”
姑奶奶正处于不敢相信的状态里,到处逮人确认。
她目光在众人之中搜罗一圈,先是在谢问那里停了一下,说“病秧子你不是看书多么见没见过卜宁留的印”
闻时抬起眼,看见谢问站在身边,目光垂敛着直落下来,在阵石上沉静地停留了片刻,答道“见过。”
张岚“是长这样”
谢问“嗯,差不多。”
张雅临也辨认完了,说“错应该没错,但这个北字确实有点怪。”
夏樵小心插了一句“为什么会留个北字,有什么说法么”
“说是象征四方里面北为尊,还象征他的出身,是从北方来的。”张岚解释着,她主修符咒,但精修的却是八卦传闻,提到这种东西总是张口就来。
可说完之后,闻时和谢问却同时朝他看了一眼。
张岚纳了闷“看我干什么就是这么说的。”
她很坦然,闻时却忽然有些复杂。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少去听这些传闻流言,但难免有些会落进耳朵里。以前没有记忆还好,听来总觉得隔了一层雾,模模糊糊,像是不相干的别人的事。
现在却不同。
张岚言之凿凿地说着那些传闻,他脑中就会浮现出相应的场景来。
人是那个人,事却全然不同。
闻时记得那时候他们年纪都不算大,十余岁,少年心性,练功的间隙里喜欢谈天论地。
钟思是个爱说话的,嘴巴闲不住,山上山下任何一点事到了他口中,都能变着花样聊上许久,弥补了闻时的寡言少语。
所以松云山腰虽然只住着零星几人,却是个热闹的地方。
那天是由什么话题而起的,闻时记不清了。
只记得钟思捧了一大兜碎石,哗啦一下摊开在练功台边的石桌上,一边扫掸着衣服上的灰,一边对卜宁和庄冶说“喏,满山长得别致些的石头都让我找来了,十分辛苦”
闻时从他背后侧身而过,翻上了一棵老树,把那横生的枝丫当榻坐下来,垂了一条长腿靠在树干上理傀线。
鹰似的金翅大鹏盘旋着过来,落到闻时肩头之前,在钟思后脑勺叼了一口。
钟思捂着头,吊儿郎当改口说“哎,刚刚说错了,主要是我和师弟放出去的傀一起给你们找的。大鹏也想帮忙,但我不敢让它动手,我怕它把山弄塌了,把我们弄瞎了。”
金翅大鹏刚在闻时肩上站定,又要扇翅膀过去叼他。
他见好就收,立马抱头说“最主要怕师父知道,觉得我们不干正事瞎折腾。”
闻时倚着树干凉凉蹦了一句“他已经知道了。”
“”
钟思明显怂了一下。
尘不到其实只在他们小时候严一些,大了成型了,便再没干涉过什么,甚至算得上万事包容,脾气极好。
但他天生带着距离感,寻常人总是不敢亲近。所以几个徒弟见了他,依然会噤声不语,带着点怕,干什么都一副“被师父知道就完蛋了”的模样。
其实尘不到什么都知道,也没见他们谁完蛋了。
钟思怂了几秒,便恢复嬉闹本性。站没站相地撑着桌子,用下巴指了指碎石说“来吧,穷讲究的师兄,挑点喜欢的,剩下的我再给摆回去。”
庄冶说“我可不讲究啊,我随地摸几块石头就可以摆阵。”
钟思冲卜宁努了努嘴“没说你,说这位呢。铜板也要挑,石头也要挑,我倒很想看看石头能挑出什么花儿来。”
卜宁“呵”了一声,睨了他一眼,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布兜,在那对碎石里挑挑拣拣,选了一些圆石。
闻时也瞥了一眼,那些石头除了长得胖,带点花纹,没什么特别的。
钟思很纳闷。
他捏了一个在手中掂量着,被卜宁拍开,便问“怎么是这几个我也没见你仔细品鉴,靠什么选的”
卜宁“眼缘。”
钟思翻了个夸张的白眼,把剩下的碎石收了。
卜宁没搭理他,随手捡了根小木枝,在那些挑选出来的圆石上写画了几下。
钟思伸头探看“写什么呢”
庄冶在旁边解释道“印记,虽说万物皆有灵,但是留了印记的石头更好用一些。”
“哦,懂了,刻个名字就算你的了,是吧”钟思转头去念卜宁留的印,“你这画的什么”
卜宁一脸诧异“你不识字啊”
钟思没好气地说“去你的,你怎么不说你写得丑我瞧着像个北字,又觉得有点怪,是北字么”
卜宁“不是。”
钟思“那是”
卜宁“我造的。”
钟思“那你嫌我不认字”
他们吵闹,庄冶在里面“好好好”地和稀泥,闻时抱着胳膊看戏。结果那天夜里,闻时扫了灯正要睡,却听见屋门被敲了几声。
他甩了傀线拉开门,尘不到提着灯站在门外
“你不是下山去了”闻时意外地看着他。
“又不叫人”尘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
闻时盯着他闷了片刻,动了动唇刚要出声,就听他说“算了,知道你要叫什么,咽回去吧。”
他半真不假地摇了一下头,走进屋里,垂手往桌上放了一兜东西。
他从山下回来,时常会给闻时捎点稀奇东西。但他极其擅长吊人胃口,并不一次给全。
总是在闻时因为一些事闷不吭声或是在笼里见了什么苦景,才会放一两样出来逗人。
这几乎成了师徒间的一种往来默契。
像这样一兜全给的情况,实在少见,就好像对方有点心不在焉。
闻时盯着尘不到看了片刻,问道“山下出事了么”
尘不到正要出去,闻言愣了一下说“无事,睡吧。”
闻时犟着没动,依然看着他。
尘不到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头扫了一眼,失笑道“瞪着我做什么”
他索性在门口跟闻时闲谈了几句,直到把徒弟聊得放松下来,不再一副问审的模样,这才直起身。
临走前,他忽然想起什么般问了一句“听说卜宁给阵石留了个挺特别的印”
闻时愣了一下。
尘不到伸手指了一下鸟架子“来,瞪它,它告的状。”
金翅大鹏默默把脑袋往毛里缩了缩,装死。
闻时想了想说“像个北字,但他说不是。”
尘不到“提缘由了么。”
闻时“他说是造的字,将来跟他有点渊源。”
尘不到点了点头。
他侧脸映在光下,因为眸子低垂,显得仿佛在出神。
卜宁天生通灵、体质特殊,有时候做点什么,大家都会问一两句。这是常事,但尘不到很少会问。
闻时看着他,忍不住道“那字怎么了”
尘不到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或许跟我也有点渊源。”
张雅临辨认完站起身,说“应该没错了,就是卜宁老祖的阵。”
闻时怔然回神,就见张岚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要真是卜宁的阵,那就麻烦了。众所周知,卜宁留下来的阵屈指可数,到今天印记还这么深,说明当初是个翻天覆地的大阵。那不是只有”
张岚噤声片刻,目光转向众人“封印那位、永不入轮回的阵”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闻时猛地抬眼,看向身边站着的人。
那一刻天边惊雷乍起,雪亮的闪电映照在谢问身上。他依然垂眸看着地上的阵石,面色带着病气的苍白,却看不出分毫表情。
这是闻时恢复一部分记忆后,第一次听人提到这件事。不再是话本、传闻里那种隔着山海和时间的陌生故事,而是有了实感。
他忽然意识到,在后来这些人的口中,尘不到早已神魂俱灭,连轮回里都找不到踪影。而在传闻的那些纸页上,封印尘不到的那句话里,有着所有亲徒的名字
包括闻时自己。
那一瞬间,他忽然迫切地想要翻找出那段记忆,想要知道当时究竟怎么回事,尘不到发生了什么,自己做了些什么。
但不论他怎么用力,就是什么都记不清,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布蒙住了所有,一丁点都透不进光。
他看着那个人,发现自己只知道从何而来,却怎么都想不起归处。
而谢问只是沉静良久之后转了眸光,朝他看过来,然后弯了一下眼睛。
一如千年前的无数个瞬间,他常笑着对闻时说“小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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