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枯荣

小说:判官 作者:木苏里
    闻时看到了很多自己。

    他看到自己坐在老树苍郁的枝桠间, 倚着树干垂眸看书,金翅大鹏从远处滑翔而来,到树边时缩到只剩鹰一般大, 踩落在某簇枝叶间。而树上倚坐的人这才从书页间抬起头, 远远地看过来

    这是何年何月的场景

    闻时努力回想, 终于记起几分。

    那时候他早已及冠多年, 走过世间许多地方。偶尔有意或是无意间经过松云山地界, 总是想上山看看,看看山上住着的那个人。

    那时的他常常觉得讽刺,明明有人对他说过,这座山此生都是他的家, 可他后来每一次回“家”,都要在心里给自己找尽理由。

    那次他想说碰到了一些棘手之事, 要回来查一查书卷。结果上了山才发现, 他想见的人根本不在。

    他有点失望,又不想立刻离开。索性拿了书翻身上了高高的树枝, 挑了一处地方倚坐下来,一边翻书一边听着山间久违的风。

    他在树间翻完了一本书,抬头才发现山道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往来总是无声无息, 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对方笑着走过来, 在树下抬眸看着他说“看书怎么窝在这里,小心被人当雪堆给扫了。”

    见到了太久没见的人, 他应该是高兴的,但最终似乎只是回了对方一句“六月天哪来的雪”。

    那实在是太过久远前的一个瞬间, 寻常琐事, 没什么特别,连他都差点忘了, 没想到另一个人居然记得。

    他以为最不可能记得的那个人,居然什么都记得。

    而他一时间甚至找不出这个瞬间被记得的理由。

    他还看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的残局之中,手控无数交错的傀线,拽着十二只翻天覆地的巨傀转眸望过来;

    站在松涛万顷的山巅,在星河之下拎着松醪酒递过来;

    站在白梅树边,上一秒还没什么表情地绷着脸,下一秒就在长风之下偏头躲开撞来的花枝,然后蓦地笑起来。

    但更多的是远远的侧影和背影。

    走在静谧安逸的石道上、走过山野和村落。穿过喧嚣热闹的人群,穿过晦暗逼仄的回廊然后拐一个弯,便再也不见。

    闻时茫然地看着那些身影,像在看一场场熟悉又陌生的哑剧。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尘不到在身后送过他这么多回。

    他只知道每次下山,对方只是倚在门边,看着他走过第一道山弯,便会转身回屋里去。甚至连送别的话都从不会说

    只有一次。

    唯独只有一次

    那人对他说“别回头”

    那一刻,尘封于最深处的记忆忽然松动了几分,不知是受这些心魔幻境的影响,还是因为他正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灵神正在消散。

    像灯油耗尽的火,一点点熄灭。

    他努力回忆过很多次,始终没能记起这句话的来由。偏偏在这个瞬间,想起了一幕碎片

    那是封印大阵运转到了最后关头。

    八百里地草木全无、魍魉丛生。

    那些尘缘里承载的数以百万计的怨煞执念,都在阵效之下化作滔天恶鬼,尖叫着、撕扯着。

    一切入阵的生魂灵相,都会在顷刻间被撕拉扯碎,挫骨扬灰。

    他记得自己满口是血,满身也是血。

    十二巨傀在翻天倒海的烈火之中长啸着,变成带着流火的碎片,大大小小地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痛灼人心的暴雨。

    而他还是攥紧了傀线,想要往阵心去。

    而当他强行破开所有,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地抓住阵心那个人,却发现那只手在他掌心里化作了一根白梅枝。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即便有百万“恶鬼”啖灵食骨,那个人命都顾不上了,却还是处心积虑地造了一重幻境

    用来骗他走。

    他破开的路,是出阵的路。

    他想挽留的人,落在远远的背后。

    那个瞬间,那些哀恸的、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声音被收束成风涡,闷在了阵里,他面前是阵口的光

    他感觉有人抵着他的后脑,将他往前轻轻推了一步,劝哄似的说“别回头”

    尘不到说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这个名字是那个人亲口取的,这一辈子,只认真叫过这么一次。

    从此往后,再无回音。

    回忆里的绝望感让人痛不欲生,几乎是拿着最尖的刀刃,在骨头上一笔一划生刻下来的,和这一瞬重叠在了一起。

    可当闻时抬起头,却只能看到满世界的自己。

    心魔幻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闻时能感觉到那个人越来越虚弱,却怎么都看不见。

    他猛地攥紧身上的傀线,手掌从上面生拉了一道。

    切割的刺痛之下,被他攥着的傀线一寸一寸染成了红色,血滴缀在线上,顺着往下滑

    滑到某一点时,整个幻境震动了一下。

    幻境越来越多,层层叠叠。高山之外还连着山,莽原之外还是莽原。四野骤然变得荒芜旷寂起来。

    谢问就孑然一身,站在那片荒芜之间。

    他手指上缠着雪白的棉线,牵牵挂挂地蜿蜒出去,系着另一个人。

    心魔里的那些身影自始至终环绕在四周,或远或近,有些在跟他说话,有些少见地在笑。

    他其实很清醒,知道那些是假的。

    所以他只是听着,从不应声。

    听着那个人没大没小,一句“师父”也没有,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还有谢问。

    谢问是他少时的名字,那已经是太久以前了,久到一度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还是有一回下山办事,明明有人烟稀少的山道,他却破例摘了面具走了一回城间官道,不知是有缘还是巧合,碰到了闻时。

    那时候闻时常在各处,已经很少回松云山了。

    师徒这样在俗世里偶遇的情境,实在少之又少。所以他们同行了半月有余,沿途解了大大小小的笼,偶尔在城镇间找些地方落脚。

    那次老毛没跟着,倒是大召小召闹着要下山溜达溜达。那俩丫头对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好奇,并不总是跟着他们,只在日暮时分会仿着山下人,升起炊烟灶火来,烹煮些东西等他们进门。

    那天傍晚,山野飞霞,炊烟袅袅。满城皆是人间烟火气。

    他们从一处街巷穿过时,听见有妇人扶着窗棂叫喊了几句,三两个小孩便“哎”地一声,从他们面前追打而过。

    闻时朝后让了一步,看着他们跑远,忽然问他说“你本名是什么”

    这话其实有些冒失,寻常徒弟可不会问师父以前叫什么名字,毕竟那是他过往的私心俗事。

    他其实知道闻时为什么常有回避,明明想回松云山,却总是从山下匆匆而过,孤身没入尘世里。

    他常在山上看着,看见很多回。

    那天他本不该多提什么,但可能是人间烟火迷了眼,他回想了许久,告诉闻时说,他本名叫谢问,少年时候住在钱塘,锦衣玉食惯了所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搁在当下说不定能称一句“纨绔”。

    不过即便到最后,闻时也没叫过他这个俗世的名字。

    依然喊他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这次重返人世,他本不打算去找什么人。毕竟当初他在封印大阵里,在五感全失灵神俱散的那一刻,是看着那抹干干净净的灵相从阵里出去的。

    他这一生除了弱冠之龄无意间的一两次,从来不去卜算些什么,人间这么大,不问生死来去自由。

    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在弥留的那一瞬。

    有人刀锋向内又太过执拗,他实在不放心。所以他在陷于沉寂前望了一眼,望到千年之后有那人的踪迹。

    他想,应该是好好入了轮回。

    轮回之后自有命数,他不能久留,便无意惊扰,本来是真的不打算去找的。可临到走前,还是想去看一眼。

    这一看,差点再也走不了。

    但终究还是要走的,这个结果千年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时间只有这么多,徒增一些不必要的回忆实在害人不浅。

    该做的事做完了,闻时散落世间的灵相也都找来了。洗灵阵帮他把清心湖里的东西全都纳入体内,也包含那点遗失的灵相。

    他只要从瀚海般的尘缘里理出闻时的那一块,渡过去,就算一场了结。

    往后,就再见不到了。

    纳进了万倾黑雾,灵神越来越弱,这具身体也越来越撑不住。谢问手腕间的细绳蓦地断了,珠串滚落一地。

    他身上流转的梵文也开始震颤不息,从心口处淌出几滴血来。

    傀的要害就在这里,一旦受损,就会开始枯化。

    金翅大鹏鸣叫了一声,身体流出火来,从羽翅边缘往里蔓延,火扫过的地方皱缩起来,像枯败的朽木。

    谢问也在承受这个过程,从左手指尖开始,一路蔓延到手臂和肩膀

    只是白衣红袍宽大及地,帮他遮挡了一些。

    但他就像无知无觉一般,依然阖着眸子,从浩如烟海的尘缘里,翻找着闻时的那一块。

    即便在这种时候,即便半身枯萎、唇间满是血味,他依然是站着的,他甚至不忘给自己套了一重障眼的幻境,把其他所有人阻隔在外,免得他们看见这些,再被吓到。

    他就像一株茕茕孑立的树,从华盖如云到形销骨立。

    枯朽的痕迹已经快到脖颈。

    谢问终于翻找到了黑雾中掩藏的灵相,却发现跟他想象的不同

    他放出去的傀在世间转了多日,有闻时灵相痕迹的地方总共只有两处,一处在三米店,一处就在这里。

    三米店那里是碎片,这里怎么也该是灵相的大半。

    可如今,他翻找到的东西,却依然还是碎片。

    剩下的那些呢

    谢问怔了一瞬,眉心紧锁,终于有了几分焦灼的痕迹。

    他重新阖眸,在黑雾里继续翻找着。

    他能感觉到封印大阵里的本体灵神正因为不断传导过去的黑雾,慢慢微弱,像即将被闷熄的烛。

    而他也越来越僵硬,只差一点,就会彻底化作朽木。

    他试图把闻时拉进来,先把找到的碎片渡过去。却听见已然枯朽的金翅大鹏忽然又发出了一声嘶鸣,翅膀边缘重新流闪过一道金光。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没过脖颈的枯朽痕迹,居然从下颔慢慢褪了下去,褪到肩颈处又悄然停止。

    如此反复了好几回。

    那种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如同被人反复勒锁住咽喉,百火灼心。

    但谢问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痛苦。

    他孤拔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茫怔愣之中。

    因为他知道这种异常的生生死死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种拉锯,每当他灵神要灭,就有另一样东西护住它、延续它,强留它于世间。

    或许不止这一个瞬间,也不止一天两天

    而是强留了他一千多年。

    意识到的那个瞬间,谢问近乎匆忙地勾了躯壳里藏裹的那点灵相碎片,试着探了进去。

    他本意是想试试这块灵相碎片,能不能跟封印大阵那边产生联系。没想到探进去的瞬间,他便听到了万鬼齐哭声,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那是他被封印的那一天。

    依然是八百里荒野,魑魅魍魉丛绕伴生。

    但这不是他记忆里的画面,而是闻时的

    他不小心在那抹灵相碎片里看到了闻时的记忆,于是知道了他从未知晓的那些事

    他看到自己设了一道障眼的幻境,骗得闻时朝阵外破开一条路,跌跌撞撞朝出口走去。

    他听到自己对闻时说别回头

    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万般尘缘在那一刻形成了铺天盖地的风涡,朝他涌聚而去,与他一起慢慢湮进尘埃里。

    他以为这就是终结

    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

    在他五感全失灵神俱散,拖拽包裹着所有黑雾将入六尺黄土的时候,他一心以为已经出阵的那个人,他临到走前也放不下的那个人,在黑雾狂袭的风里攥着那支障眼的白梅枝歇斯底里。

    他看见闻时满身血污、满眼通红地站起身,甩出一只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傀,代替自己出了阵口引开注意,然后十指向内,两手缠满的傀线直窜出来,根根都冲着自己。

    他看见闻时低着头,极致安静又极致疯狂地把傀线一根一根钉进自己的身体,一根一根像钩子一样钩住灵相。

    下一秒,万力齐发。

    都说,当世人突缝大病大灾或是寿数终结的时候,灵相不稳,那些最深重的怨煞挂碍就会反客为主,形成一个笼。

    如果恰巧有其他生灵在四周,很容易被一起拢进去。

    谢问此生入过无数笼也解过无数笼,送过数不清的人、也见过数不清的灵相。

    这次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剥灵相,落地成笼,把他和封印大阵一起包了进去。

    世人常说,有些笼怨煞深重,甚至可以在世间留上十年、百年。

    如果再重一点,会不会也能留得再久一点

    而那些灵相碎片,就是在剥下的瞬间被打散开来,随着那些遗漏的黑雾流往人世间

    从此流连辗转了一千多年。

    一千年

    光是渡灵都痛不欲生,剥离灵相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谢问根本不敢去想

    明明这个人,连一点血他都舍不得对方流。

    他连一点血都舍不得对方流,却是这样一番结果。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心魔幻象中的人笑了一下,哑着嗓子闷声地说“看,我也骗了你一回。”

    谢问仰起头,过了许久才睁开。

    从回忆里脱开的那一刻,闻时紧紧攥着满是血的傀线闯过障眼幻境,跌撞着走进来。

    他还是只能看到谢问所看到的东西,除了谢问自己。

    所以他像一个失明的人,目光四处转看着,茫然不知焦点。

    谢问喉结动了一下,忽然伸手抓住他。

    闻时愣了一下,立刻反抓回来。

    他抓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刻进骨血里。在找到人的瞬间,他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垂着头,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动着嘴唇。

    谢问跟着半跪下去,偏头去听。

    他听见闻时低哑又固执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想起来了,你走不掉了。”

    谢问心疼得一塌糊涂。

    “你走不掉了。”闻时说。

    谢问眨了一下眼睛,哑声应了一句“嗯,走不掉了。”

    从一千年前,他所不知道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纠葛在一起,一个不死一个便不会休,再也走不掉了。

    谢问抵着闻时的下巴,让他把头抬一些起来,低声道“你还有灵相碎片在我这,我渡给你。”

    说这话的时候,谢问松掉了闻时身上的傀线。

    那些细长的棉线混杂着狼藉的血迹,红白交错着,垂落满地。

    渡灵需要以血来喂。

    谢问身上朽木的痕迹尚未消退,依然是半身枯萎,手指像瘦长森白的荒骨,根本挤不出血来。

    他在身上挑挑拣拣,居然没能找到一块能划出干净血滴的地方。

    他叹息似的苦笑了一下,枯骨般的手指很轻地拨了一下闻时苍白无生气的唇。他垂眸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咬了舌尖,侧头探了过去

    这天跟封印大阵落下的那日一样

    阵中幻境重重,荒草遍地。八百里血海蜿蜒、朽木丛生。

    他跪坐其间,吻了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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