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君子,
你好。
首先想要谢谢你孜孜不倦地给我写信,并且每一封信的内容都是一样的,给你回信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当然并不是我不想给你回信,是因为你在信中问的那三个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人总是想要逃避自己不能回答的问题的。我也不例外。我试图想要忽视掉这些信,但是我失败了。思前想后,似乎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回答,我们事先说好,回答你一个问题以后,请你罢手吧。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虽然不是很忙,但如果问我问题,我就会立马很忙,忙到不能理会你。
如你所愿,什刹海的番外在这里。我一向认为写番外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而头疼是写不出好文章的,请不要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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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杨树多,每逢春夏之交,漫天柳絮就像下雪一样。骑自行车的人,一路骑能吃一嘴的柳絮。
周巢往外搬东西时,院儿里罗大爷正拿着个打火机蹲在树坑边儿上烧柳絮。都是这个方法,把柳絮全扫到一块儿堆,然后拿火机一点。
看烧柳絮是件很爽的事情,柳絮遇火,就像棉花糖入水,转瞬成片消失不见。
*
去年周巢也是在同样的树坑里,给姥姥烧纸的。
毕业后不久,两人领证,领证后不久,姥姥去世了。喜事丧事,都赶在一起。
那个晚上老太太躺在摇椅上看着电视,摇椅摇啊摇,摇着摇着就不动了,周巢去拿遥控器关电视,结果轻推姥姥,姥姥头就耷拉下来。电视里正好放到片尾曲。
周巢一直觉得,所谓好的人生,是有善终。看电视看完一整集,然后静悄悄离开,就是善终吧。所以姥姥是好人过了好的一生。她并不难过。
那时两人毕业后领证是顺理成章的事。康远家境不错,之前和父母住一套二环内的老商品房,买的早,地段儿好,大四居。然后家里还有一套三环的一居室,一直出租,老公房,旧的很。后来康远爸妈把那套一居室卖了,在双桥附近给俩小孩儿全款买了新房。新房不错,小三居,一楼带小院儿。
两人领证前,姥姥在门前抽烟,周巢当时穿着白衬衫准备去照相馆照结婚证照,姥姥看着她那白衬衫乐呵,招招手:“别急出门,跟姥姥进屋,有东西给你。”
周巢跟着姥姥进屋,姥姥在五屉柜最下层摸索了一番,从一只破袜子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周巢:“我知道你和康远不分彼此,但咱家闺女出嫁,姥姥不能一分钱不出,这给你的嫁妆,拿着吧。”
周巢接过来打开,数了数后面的零,一共十六万,有些不可置信,把存折合上交还给姥姥,嬉笑着说:“小老太太还挺能攒。”
姥姥哼了一声,把存折推回去:“我心里有数,你赶紧拿着,别假模假式的。我还有钱呢。”
周巢手里攥着存折,凑过去抱姥姥,头放在姥姥又厚又暖的肩膀上:“姥姥,您要好好的,要活到一百二十岁。”
姥姥的手搭在周巢后背上,一下一下像安抚小动物一样拍着她。
半晌,姥姥说:“你最好去银行看看,存折这么久磁条该不灵了。”
*
因为家里老人去世,两人等了一年才办婚礼。而这一年周巢一直住在四合院,她想再陪姥姥一年。
如今一年期满,拆迁还没信儿呢,周巢也不急着卖房用钱,所以只是把房子租了出去,就租给同院的一家三口。
周巢东西不多,康远把车停胡同口,进院子时被烟味儿呛得一皱眉。罗大爷看了眼康远手里的车钥匙说:“奥迪,我二闺女就开这车。”
康远笑笑,罗大爷起身时他扶了一把:“您当心。”
两人趁着周末搬新家,从周巢这里出来就去康远家拿东西。
“我刚刚碰到张大爷了。” 康远说:“你知道张大爷的鹩哥被送走了么?”
“啊?是么,我说怎么这几天没听见电话铃声了呢,那个鸟别的不会就会学电话叫。” 周巢本来看向窗外发呆,听到这话转过头:“为什么送走啊?”
“说是送去鸟类脏话纠正中心学习改造去了。” 康远看了眼后镜变了道,笑着说:“张大爷和我说,那鸟脏了口了,学会说脏话了。”
“‘都怪那帮小兔崽子,成天围着鸟笼转,净不教些好的’。” 康远放沉声音学张大爷刚刚的话。
“肯定咱胡同里那帮小孩儿教的。” 周巢下定论。
康远耸了耸眉:“我看不一定,我问张大爷那鸟骂什么呢,张大爷说那鸟天天在家说‘小兔崽子’。”
周巢反应了一秒钟,然后笑了,笑声咯咯的。康远瞅了一眼周巢,女孩儿笑得开心。康远也不禁嘴角带笑,把车窗落下来:“来,让四九城的人听听我媳妇儿这爽朗的笑。”
周巢冲着窗外:“哈哈哈哈~”
*
康远东西可就多了,陈年的篮球海报都要一并带走。
周巢帮忙抱着一个小纸箱,纸箱没盖子,她低头看,看见一张深水合格证。北京游泳馆深水区都要有深水合格证才能去。踩水一分钟,一口气游400米,就能把这个证考下来。
她记得初中那会儿,每逢暑假,俩人会约着去恭王府游泳。原本是去东单的,结果有次看见一个老大爷在池子里尿尿,给两人恶心到了,就转战恭王府。
他俩经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两人都沉水里,然后在水底玩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呼出一口气,直到有人憋不住必须得上去换气。
这游戏无聊得很,但两人乐此不疲。周巢不知道的是,发明这个游戏的康远,其实是带着私心的。无数次的石头剪刀布,每一次出手后,康远都忍不住想亲她。
两人中间隔着水,碎发飘着,阳光照进池底,他能看见周巢嘴边的小绒毛,晶莹剔透,还挂着气泡。
康远见周巢盯着他的深水证发呆,也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愣住。
那深水证上写的名字是:滕修。
他想起来了,有次他把自己的深水证弄丢了,又着急出门,他妈妈就把他舅舅的深水证翻出来塞他手里。反正两人长得一样。也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叫滕修。
康远手盖住深水证,把照片那面翻了个个儿:“这我舅舅的。我用过几次。”
周巢眨眨眼:“我说当时怎么觉得你那个深水证看着那么怪呢,黄了吧唧的,也没注意上面的字。”
康远盯着她:“其实我就用过两次还是三次吧,后来我又去补考了一个。”
“噢。” 周巢点点头。
到新家后,康远开始往外腾东西。周巢继续翻那个箱子,一把口琴,一个旧本子,本子前半部分是日记,后半部分是算式草稿,两部分笔迹很像,但墨色深浅不同。周巢把本子合上,再去翻箱子里其他东西,都是些细细碎碎的,还有个玻璃风铃,落了好多灰,不知道猴年马月的。
康远在那边忙活,周巢则慢悠悠地洗着风铃。完后把风铃挂在阳台上,洗完的风铃还是灰突突的,康远真能囤东西,囤的都是破烂儿货。
小两口的日子就像驴拉车一样嘎嘎悠悠地上路了。
周巢公司在国贸附近,一趟八通线直达,二十分钟撑死了。康远公司在北五环,每天起大早,他起来时得先把周巢从身上扒下来。以前没发现周巢这么粘人。粘人到矫枉过正。
有时候他在碗池洗着碗,周巢就趿拉着拖鞋走过来,从背后抱着他,头放他后背。随着他手上擦盘子起伏,周巢的头也起起伏伏。
康远弯腰,周巢还会趁机学着老汉推车用并不存在的器官顶他屁股一下,康远哭笑不得。若是周巢顶他来劲了,康远就会把手头的碗往水池里一撂,手在衣服上蹭蹭水,直接翻过身把人横抱过来扔到床上,交流感情。
休息在家时,康远瞧着周巢,觉得自己媳妇儿怎么也看不腻。若不是工作忙,他能盯着看一天。康远看她,周巢会捂他眼睛:“不许看!” 康远慢条斯理把她手掰下来,然后攥住手腕举过她头顶:“我这是合法看。” 两人手腕上较了一会儿劲,又较到了床上。
*
康远工作需要出差,年根儿底下还得去趟杭州,回来时要大年二十九了。
出门前两人隔着行李箱在门口亲亲抱抱,康远边穿鞋边循着去亲周巢,一个没站稳俩人差点磕鞋柜上。
康远平时出差时,周巢也没觉得怎么着。但现在过年前,大家上班都心浮气躁的,下班回家周巢愣是在玄关处站了好久。手放在灯的开关处,没有按下去,然后抓起车钥匙,又出了门。
一连几天,下了班周巢都去看姥姥。买了花,买了酒,买了几包烟。然后晚上到家就是彻夜失眠。
周巢每天数着日子等康远回来,就明天了。下班后,她从地铁站上来,在街角买了一份烤冷面,拎着塑料袋走到家楼下,伸手按密码。
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了她虎口处。六边形,每一处分叉都清晰可见,是片完整的雪。
她抬头看,天空是浅紫色,下雪了。
午夜刚过,周巢洗了澡上床,手机调出电台,定了一小时自动关闭。
灯都关了,她躺在大床中央,电台在讲三毛和荷西的传奇故事。周巢侧过身看着窗外,因为下雪,所以夜空很亮,北方的雪是一片片的,粗犷干爽,落雪簌簌,格外沉静,一时间天地之大,车马喧嚣,都被雪盖住了。
荷西去世后几年,三毛被媒体报道说精神状态堪忧。三毛在撒哈拉那段时间的作品周巢很喜欢,但荷西去世后的作品,每每读来,都让周巢伤感。感觉文字里透着绝望和歇斯底里,神神叨叨,又令人心疼。
三毛有一篇随笔,周巢记得很清楚,那里面说,有天夜晚,家里风铃响了,有风穿堂过,她知道那是荷西归来了。
而电台里就在讲这一段故事。还放了三毛的录音,三毛声音很好听,像个小女孩,在录音里哭着回忆荷西,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周巢莫名觉得有点瘆人,想伸手去把灯打开,这时“叮铃——”一阵响,她听到了阳台上的风铃声。
她倏地坐起身,手放在灯上,灯却没有亮起来。周巢将腿缓缓从被子里抽出来,光脚触到地板上,继续侧耳倾听:叮铃铃——
阳台门是关着的,风铃声却很清脆,似乎能直透玻璃传到耳边。
周巢心跳加速,一路摸着墙壁悄声走到客厅,去看阳台,然后整个人呆住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此时正站在风铃下,阳台处。
在周巢惊叫出声前,那人开口了:“别怕,是我。” 声音低沉,却不带一丝寒气。
滕修。
周巢下意识冲过去要去开门,滕修的手掌附在玻璃那边:“不要过来。”
“我现在的样子有点吓人,你会害怕的。不要过来。” 他又重复了遍不要过来,故意低着脸。因为背光,周巢只能看到男人的大致轮廓。
“你冷不冷?我不怕的,你快进来。” 周巢没有犹豫继续走过去。
滕修则背过身去:“不用。不冷。我……进不去的。”
周巢定住了:“为什么啊?”
滕修的手捂着脸,又转回来:“因为风铃在外面。”
“没事,我就陪陪你。说会儿话我就走。” 滕修带着笑意蹲下来,用手指轻轻叩了叩玻璃门:“真巧,又见面了。这次让我想想,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康远又在想你了。” 他自问自答。
周巢也随着他蹲下而在阳台门边坐下,抱着膝盖和男人平视。
滕修把手放下去,周巢看清了,那边其实是一团黑影,看不确切,一片混沌,只有声音是确切的。但不知为何,周巢觉得自己看到了舅舅的笑。并不吓人啊。
“被你抱回来的那箱东西,其实是我的。康远小时候都玩过的,口琴他用过,日记本也被他拿来当了草稿本。” 滕修解释着笑道:“都是不值钱的破烂儿,居然还都留着。”
周巢有点哽咽,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说了一句:“舅舅……”
滕修回身看了看大雪:“既然有口琴,那我给你吹一首歌吧。”
那把口琴出现在他手里,只见滕修双手握住口琴两端,将那口琴放在嘴边,问周巢:“想听什么?”
周巢想到刚才的电台,说道:“滚滚红尘,行吗?”
滕修顿了顿,哼出旋律:“是这首?”
周巢点头:“嗯。”
滕修回想了一会儿,嘴附在琴格上,吹了起来。
……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
周巢在心里跟着默唱。
簧片震动,口琴声在这雪夜中飘出很远,像北风中飘扬的蓝旗,接了一些雪,挽住一阵风。
一曲毕,滕修缓缓站起身,眺望远方,侧身倚着栏杆:“万家灯火,大雪纷纷,城还是那座城,真美啊,不是么。”
“舅舅,谢谢你。” 周巢也随着他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开口道。
这一声谢,谢好多事情。
滕修转身看着周巢:“一家人,不用客气。” 他把手放在玻璃那边,周巢鼓起勇气,也伸出手,在门的这边与他的手对上:“舅舅,您还会再来吗?”
滕修看着天空,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看了会儿雪,雪小了。
他轻叹一口气,把手收回来:“时候不早了。还有些话想说,都在日记本的扉页上。你去看看吧。”
阳台上风铃摇晃,‘叮铃’清脆,滕修的身影消失了。
*
本来是明天的飞机,但康远改签了当天最晚的一个航班回京,心里一直惦念着周巢。他的姑娘一个人在北京,又逢姥姥忌日前后,他归心似箭。
飞机上康远沉沉睡去,梦里一片混沌,只有悠扬的口琴声。
等他风尘仆仆进了家门,玄关灯没开,黑暗中他看见客厅里,周巢竟在阳台边抱着一把口琴睡在了地上。
康远快步走过去摇醒周巢:“巢儿,怎么睡在这里?”
周巢鼻音很重,看见康远,只去亲了他嘴一下,又闭上了眼睛:“你想我了。” 这是一句陈述句。
“……” 康远抱起周巢去卧室:“说梦话了?”
康远洗过澡再进被窝,睡得一动不动的周巢突然钻到他怀里:“不是梦话。”
周巢一双眼眸在黑夜里晶亮亮的,看得康远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康远手伸过去:“既然醒着,不如做点事情吧。”
*
第二天起来,周巢去翻日记本,本子的纸都是脆的,又脆又薄,她小心翼翼翻开扉页。
那上面苍劲有力的字写着:
“爱我的人,我衷心祝福你们:
你们的破碎会被缝补。
你们的缺口会被填满。
你们的希望不会落空。
你们的爱意会被回应。
希望你们像云蔼,像柔风,像闪电,自由又勇敢,善良又坚定。
好好保重,再见。
—— 滕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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