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回来,开学第一天,预备铃响时昌缨踩着点进来的。班上还一片嬉闹,秦阮书和谈君子隔着过道聊天。罗子涵桌上摊着秦阮书的卷子,在疯狂抄作业。
他叼着牛奶袋子坐下时往张达位置上瞧了瞧,有些惊讶,因为张达还没到。
一般昌缨都是最后一个进班的,每次进班,都要让张达把他进犯的桌子往后退,两人就边界问题每次都要撞桌子挪椅子的乒乒乓乓的。今天张达迟到了,他那桌子老老实实地静立在那里,没有侵犯分毫,昌缨还有些不习惯。
“张达没来啊?” 昌缨随口问了一句,把书包甩在地上。
谈君子把给昌缨买好的早饭往桌子上一放,还带着热乎气儿的包子。大家都不清楚,只是罗子涵在百忙之中往昌缨那里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本来没什么,班上也时有请病假的请事假的。大家都没往心里去。
李老师匆匆抱着课本进来,也没提张达的事,开始讲开学新气象等等鼓舞人心的废话。
后来发课本时,众人才意识到不对劲。
因为从每组第一个往后传,昌缨把张达那本就直接放他课桌上,李老师看到后说了一声:“诶张达那本给罗子涵拿着。” 众人疑惑,李老师才含糊道:“张达家里有事,未来两周都不能来学校了,由和他关系好的罗子涵课后交给他。”
李老师说这话时,谈君子几个人对视一眼,谈君子又转头去看罗子涵,罗子涵只是抓抓头,把秦阮书的作业摊在大腿上,继续抄选择题。
*
鬼屋那事以后,谈君子回家越想越憋屈,觉得自己当时没发挥好,应该直接用膝盖顶他要害的,不然不至于被他压制住。
从小到大也不是没人和她表白过,可是小男生表白,都是羞涩又明朗,带着自信又满怀忐忑,虽然最后都是被谈君子拒绝,但谈君子没有觉得困扰过。一方大大方方表示好感,一方大大方方表示拒绝,然后两人经历一个来月的尴尬期,这事儿就翻篇了,过去了,依然能在一个班级里学习。
可秦轲这事让谈君子郁闷在,他并没有明确和自己表白,一句“你名字真好听”算什么?觉得她名字好听的多了去了,谁也没像他那样又是抵墙又是喘气的啊,又不是写小说。
再者就是,秦轲的态度让她不自在,最后把她放开,那态度就跟“今天先饶过你”一样,说实在的,你是谁啊?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咱俩很熟?想到这里,谈君子在家就恨不得踹墙。
而谈君子也终于明白了那些被更进一步性|骚|扰的女孩子心理阴影有多大了。有些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能完全感同身受。谈君子光是被强迫地压在墙上,被迫听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就感觉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更何况那些女孩子呢?现实生活中,被自己不喜欢的男孩子这样对待,好恶心的感觉。
在这件事之前,谈君子其实对秦轲印象不坏。虽然秦轲态度迷离,有时候温柔和煦,有时候冷若冰霜,但总体来说是让谈君子尊重的,谁没点个性呢。尤其是想到他自己打工赚钱,还维持武馆,就很敬佩。
但这种敬佩不是喜欢。退一万步说,就算谈君子喜欢秦轲,秦轲突然这样做,她也接受不了。所有这些必须基于你情我愿,否则就是冒犯。
从来没经历过这些,当时谈君子也有点吓呆住了。所以事后见到昌缨才一股一股的委屈涌上心头,她觉得昌缨简直是世界上第一好第一干净第一温柔的男孩子。从来都十分有分寸感,不会逼迫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而昌缨拍自己头,捏自己脸,自己也不反感。和他相处就是好舒服。
唉。
就这个事,谈君子每天晚上睡觉都会反复纠结和回想。先是在脑海里对秦轲进行思想教育,因为她觉得当时自己说的话不够有气势,没发挥好,于是一遍一遍复盘,对他进行全方面的训斥。这还不够,脑海里她还会对秦轲拳打脚踢。然后又把昌缨从头到尾夸一遍。这样的状态大概维持了一周。
直到一天晚上,谈君子收到牵牛的电话,她一开始以为是牵牛的,因为当时去游乐园前牵牛给她打电话就是这个号码。
所以她一接通就喊了声:“牵牛啊?”
那边不出声。她又喂了几声,还觉得牵牛在恶作剧,直到她说:“你再不说我就挂了啊?”
电话那边开口了,她打了个哆嗦。是秦轲。秦轲说:“是我,秦轲。这是我的号码。”
秦轲那边感觉像在外面,因为能听到风声,呜呜的。
谈君子第一反应就是把电话挂掉,仿佛预料到她会这样做一般,秦轲率先开口:“别挂。我想和你道歉。”
谈君子拿着手机没吭声。但也的确没挂。秦轲在那边轻声笑了一下,继续说:“你武馆报名时填了联系电话,所以我才知道你的号码,我不是问袁果要的。”
谈君子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于是只是“哦”了一声,倒要听听他怎么道歉。但秦轲并没有直奔主题,反而问道:“你最近几天怎么没来武馆?”
“在家写作业。” 谈君子语气邦邦硬。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秦轲试探地问着,虽然态度很谦卑,但谈君子觉得他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小心翼翼。
“不是,你想多了。” 谈君子一口否定,虽然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鬼屋事件。但她不想承认,她总觉得秦轲是那种会因此得意的人,她不想让他得意。
“好吧。” 秦轲语气不慌不忙:“我有打扰到你休息吗?”
“……你不是说要道歉的吗?” 谈君子忍不住开口提示到,口气有点冲。绕来绕去,这人搞什么虚头巴脑。
“嗯,是的,你说的没错。” 秦轲沉默了片刻,直接开口道:“对不起,谈君子。”
两人等了十几秒,谈君子问:“这,就没了?”
听声音秦轲像是在那边吸了一口烟,像是在做心理建设。于是又经过漫长的沉默,他终于开口:“我为自己的冲动和鲁莽道歉……不该仗着自己的力量上的优势胁迫你,对你说一些奇怪的话,做那样奇怪的事。抱歉,谈君子。”
谈君子刚刚洗脸完,所以习惯性吸溜了一下鼻子,这一声被秦轲捕捉到了,他不确定地有些急切地问:“你哭了?” 有一丝慌张在里面。
谈君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自己没哭啊。秦轲的道歉她听进去了,但是不知道说什么。有些尴尬。
“秦轲。” 她犹豫地开口:“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这问题他没有预料到,于是把这个直球又给打回去:“你觉得呢?”
“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不喜欢我,但我又想不明白你说的冲动是什么意思。说真的,你的态度一直让我很疑惑,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是不是很讨厌我,那天你那样做,真的让我十分愤怒和不解。所以,不论如何,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正面的回答啊?”
谈君子鼓起勇气说完这一大段话,等了半天,那边也没有回音,只有北风呼啸,她喂了一声,隔了几秒,秦轲的声音才又出现。
“抱歉,刚才信号不好,我在阳台上。你刚刚说什么?” 秦轲的声音很低,根本不给她回话的时间他又说:“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谈君子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有几分怅然,因为没有把这个迷惑她一周的问题解决掉,对方又着急结束话题。刚刚说完那一大段话,气势已经没了,她有些郁闷地点头,然后意识到秦轲看不到她点头,于是说:“好吧。”
秦轲笑了笑:“那我们,还是朋友吧?”
这话真是狡猾。
“算是吧。” 谈君子觉得很累,和秦轲这个人讲话总是这样,被牵着鼻子走,又绕又累。她不喜欢这么被动。
“那我就当你原谅我了。晚安。” 秦轲语气轻松,没等谈君子回答他就挂掉了电话。
谈君子躺在床上,她床边就挨着暖气。夜里睡觉会很干,一般她都搭一条湿毛巾在上面,电话挂掉后,她莫名觉得口渴,这屋里空气干燥得让她有些烦。于是她起来,拿起那条已经被烘得半干不干的毛巾走近厕所,用水打湿。
秦轲打电话来道歉,她其实挺意外的。而他那似真诚又散漫的态度又令她捉摸不透。她本来想从此不理秦轲了,但是秦轲已经和她道歉了,她不理他就显得自己特别不大度。以后还要继续做同学,坐前后桌,这关系不能一直僵着。
在池子前站着,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吧。就这样吧。但同时她给自己立下原则:如果以后他但凡再有一点过火的行为,她就彻底不理他了。这次先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
而挂了电话的另一边,秦轲坐在阳台上的小马扎上,往枯萎的花盆里弹着烟灰。这盆花一直半死不拉活,自从变成他的烟灰缸以后,就彻底萎了。
刚才谈君子说那一段话其实他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但他装信号不好。他不经常这样做,这不是他做事风格,但碰到谈君子,就一切都变了。
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个问题,人家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如果回答“我不知道”,其实等同于“我喜欢你。”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不知道的意思就是:我喜欢你,但我怕说出来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他也不想斩钉截铁说:“我不喜欢你,你想多了。”
他也不想说:“我喜欢你。” 因为他知道,一旦挑明,谈君子就是一个大大的拒绝。他不想让那个小丫头片子占上风。谈君子肯定是那种着急忙慌扛着大刀直接把这段关系斩断,和他一清二楚的人。想到这里,秦轲觉得心里挺堵得慌的。
归根结底,每次遇到谈君子,他都会变得不理智,变得幼稚。有时候他还挺佩服昌缨的,好能忍啊。昌缨总是能把握住那一条难以捉摸的线,不越过去,不让谈君子不舒服,春风化雨,潜移默化。小小年纪就是条老狗。真是不得了。
*
谈君子他们没去找罗子涵,罗子涵率先憋不住了。放学时罗子涵也没有冲去篮球场,而是在座位上不停地抖腿,看谈君子收拾好书包,罗子涵立马叫住谈君子。
“谈姐。” 这声谈姐不仅叫住了谈君子,也叫住了秦阮书和昌缨。
昌缨拐着罗子涵脖子就把他拎到了班级外。谈君子和秦阮书也凑了上来。
“你还挺能憋着的,我们还打赌你什么时候找我们。” 秦阮书笑眯眯地说。
罗子涵个子不比昌缨矮,但他不显个,因为老是哈着腰,人又特别特别瘦,此时他被三人围着,还有点害怕。觉得这仨人真鸡贼。就等着自己上钩呢。
“快说快说,张达到底怎么了?” 谈君子催促。她嫌书包沉,一下子就给甩在地上。把罗子涵吓一大跳。
“张达……他家出事了。” 罗子涵嗫喏道:“他其实不让我告诉别人,除了我以外应该只有班主任知道,但他现在、怎么说呢,我挺担心他的,状态挺吓人的。”
“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想找你们出主意。你们都比我聪明……”
“到底怎么了?” 昌缨手臂支在墙壁上,从远处看就像在壁咚罗子涵,罗子涵吓得又是一缩脖子。
“要不我们去别处说吧,我饿了,而且这事吧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肯德基怎么样?我们去肯德基吧。” 罗子涵慢慢退出三人的包围圈,扛起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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