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脸盆在巷子中央‘咣’了好几圈才彻底安静,市井喧嚣,行人熙攘,两人都定住了。
谈君子歪着头有些心虚地冲昌缨笑了一下:“昌缨。” 这个‘缨’字带着颤,飘进昌缨耳朵,他只觉得心痒痒,在嘴角马上要扬起的一瞬间控制住了,还顺便把嘴角往下不耐烦地扯了扯。这在谈君子看来,就是盛怒。
她感觉肋下有处一直在抽抽,有个大洞在漏风,腿肚子都是抖的。
昌缨啊。四年多不见,男孩儿早就蜕变成男人模样,肩宽背阔,目光沉郁,还穿着笔挺的西服,那个年少的垮劲儿和狂早就不见踪影,留下的是深不见底以及难以捉摸。
谈君子觉得喉头有点紧,鼻子有点酸,心里又忐忑,手抓紧背包带。这和她计划的不太一样,她还没准备好。
然而这样的忐忑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大妈‘咣叽’一声踢了下搪瓷盆:“诶这谁家把脸盆扔路中央啊?不要我拿走了啊!”
“阿姨别,那是我的!” 谈君子赶紧跑过去把大妈手里的盆夺走了抱在怀里。
昌缨:……
*
后备箱打开,谈君子把大背包扔进去,昌缨按住了自己想帮她拿包的手,径自走去驾驶位。
谈君子坐在副驾驶,把手垫在腿底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昌缨则是淡淡道:“送你回家?”
“好,是不是耽误你工作了?” 谈君子赶紧点头。
昌缨只是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那眼神有点陌生,看得谈君子心尖儿颤抖。她赶紧把头转向窗外,但她感觉昌缨那目光还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小心翼翼回头说:“怎么了?”
昌缨收回目光,食指虚点了点,“安全带。”
“哦哦。” 谈君子急着忙慌把安全带扯出来,结果那个安全带扯到一半扯不动了。
昌缨啧了一声,欺过来帮她把安全带先收回去,再一下扯出来,‘咔哒’一声系好。
谈君子不知道昌缨是不是故意的,但他刚刚是几乎压过来,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一瞬间她的心狂跳,还好只一瞬昌缨便离开了。
谈君子还是闻到了烟味,很淡,和昌缨身上的木质香混合在一起,她思绪纷乱。
两个曾经亲密过的人,如今在车厢里沉默,十几年的熟稔,四年半的分别,让谈君子局促不安。她见过昌缨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过他不怀好意的样子,见过他温柔似水的样子,也见过他最最亲密脆弱的样子……唯独把握不好现在昌缨,成熟,沉默,又带着点公事公办。
“你家现在住哪里呀?” 谈君子问。问完以后昌缨看了她一眼,手指有些不耐烦地打了打方向盘,没回答她。谈君子立马不说话了,她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踩雷了。
十几分钟的路程,谈君子只觉得待在车厢里快窒息了。停在家小区楼下,门开的一瞬间,她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几乎是蹦着跳下了车。
开后备箱拿行李时,昌缨手搭在后盖上,看着谈君子弯腰扛行李,手又不争气的抬起来,最后忍住没帮她扛,但是谈君子抬头的一瞬间,他还是下意识把手垫在车盖边沿,但谈君子并没有如他所料撞上去。
“那我先上楼了?” 谈君子往后蹭,“你是回公司吗?那你快去忙吧,等周末你不忙了我来找你。我有事和你说。”
昌缨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便坐回了车里。
谈君子抱着她那个盆,像阵风一样冲进门洞,蹬蹬蹬跑上楼。瞧把她吓的。周末?昌缨想她说的这个词,然后一笑。方向盘一打,车在小区外转了一圈,停在了路边,连火都没熄,带着几分悠闲看了看手机屏幕,就像在等着什么。
谈君子上楼上的直喘气,这就像什么感觉?老师告诉你三天后考试,你计划好了今天复习什么,明天复习什么,后天复习什么,结果等到了第二天老师掏出卷子说:我们不如今天就考试吧。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慌啊。
她是抱着觉悟回来的,但不是现在,她想先做几天鸵鸟,先让她缓缓,把该准备的准备好了,然后再去找昌缨道歉。
上了四楼,她站在家门口发呆。她刚刚把钥匙插进锁里转,结果发现钥匙捅进去一半就卡住了,□□还拉着丝。谈君子有些怀疑地凑近钥匙孔看,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见,掏出手机的手电筒一照,谁家小孩儿这么没素质,把口香糖塞进锁口里了!?
谈君子拿着手机犹豫再三,昌缨刚走没几分钟就给他打电话算了算了。
她去拍隔壁大门,邻居刘大爷过了好久才扶着助步车把门打开,看见谈君子十分惊讶:“丫头回来啦?”
“嗯刘爷爷好,我家门锁坏了,我能不能借您阳台用一下?我跳进去。” 谈君子一脸抱歉。
*
刘大爷看着谈君子像只羚羊一样蹦到对面阳台上,不禁感慨参军了以后就是不一样。
昌缨在小区外面等了一个小时,直到太阳西斜,都没等到谈君子电话,微微皱了下眉,但也没着急,手垫在脑后继续听着交通台广播。
谈君子进了屋先把窗户全打开通风,屋里家具上地板上全是灰,她准备把家里先简单打扫一遍。
等她去开自来水时,管道里轰隆隆几声响,滴了几滴水出来,就没音了。谈君子不可置信地拍了拍水龙头,水龙头又咕唧了几滴带着锈的水出来。
停水了?
谈君子觉得脑袋蒙蒙噔噔的,又跑去拍邻居刘大爷的门,问是不是停水了。
刘大爷摇着头说没有啊,他家还好的。然后刘大爷一拍脑袋,说是不是她家总闸关了,按理来说不应该啊,谁没事会关总闸。
谈君子一检查果然,总闸挺松的,不像是好久没动过的样子,有些疑惑,她铆足了劲儿一拧开,过了会儿水龙头里又有水了。
等她上上下下忙活完,已经是晚上九点,一身汗,准备去洗澡。
都脱光了进浴室,放了十分钟的水,还是没热。她哆哆嗦嗦把衣服穿好,进厨房查看天然气,压根儿就没打着火。此时此刻谈君子已经忍不住在心里骂开了,怎么今天哪儿哪儿都不顺,感觉就像老天爷成心不让她回家一样。
门锁门锁坏了,自来水一开始以为没来,现在天然气又打不着。
于是谈君子一咬牙冲进去洗了个冷水澡。九月的彤城夜晚并不暖和,一场秋雨一场寒,上午还下了一会儿小雨。
她在浴室擦干身体,开着浴霸,但还是忍不住打哆嗦。这几年当兵时胖了些,有48-9,和高一高二那会儿差不多。因为是冷水洗的澡,镜子上没雾气,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身体被冷水打的通红。
等她开始吹头发时,吹风机调到最大风,弯着腰扫着发梢。温煦的暖风送出来,她觉得稍微好了些。刚才洗完冷水澡,已经觉得脑仁儿开始疼。
“呜呜呜——嘶——” 吹风机刚吹了不到半分钟,就像当年停电一样,伴随着呜声停止,全家的灯也一起灭了。
谈君子举着吹风机,怔愣在一片漆黑中。今天这是怎么了?鬼上身了?
本来就坐了好久的长途大巴,此时谈君子只想带着一头湿发直接躺床上睡觉,但家里实在是有点冷,正犹疑间,手机响了。
是昌缨。
“……喂,昌缨?” 谈君子接起来。
那边传来电台广播声,并没有人说话,吱啦了几声,昌缨接起来:“抱歉,不小心按到了。”
“哦哦。” 谈君子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打着哆嗦:“那没什么事我先挂……”
昌缨在那边迟疑了一下,打断她问道:“你声音怎么了?”
“唉……家里刚刚停电了,今天真倒霉。天然气也打不着,今天门锁还坏了,对了,也不知道谁把我家自来水总闸关了。” 谈君子坐在小床边,枕头和被褥一阵霉味。家里一片黑暗,她咬了咬牙说道:“今天可不可以去你那里借住一晚上?……”
谈君子边说着,边听到电话那头脚步声很重。
“我保证不打扰你。如果你工作忙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可以去……” 她又补充道。
结果电话还没挂,家里大门响起砰砰声:“谈君子,开门。”
谈君子把大门打开,一脸错愕地看着喘着粗气的昌缨,领口也被扯松了,他扶着门框说:“你收拾一下东西,我、我开车路过,快点。”
“好的好的。” 谈君子点头如捣蒜,现在她有点摸不清昌缨的脾气,怕他等急,立马抓上手机钱包,路过行李包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起来抗在肩上随他出了门。
锁门时她抬头看昌缨,楼道里声控灯也坏了,昌缨背光,在黑暗中很有压迫感。她嗫喏道:“对了,门锁里不知被谁家小孩塞了口香糖,锁不上怎么办?”
昌缨有些不耐地把门撞上:“放心,没人偷。”
然后他皱着眉头看她背着的大包:“这个你也背着?”
谈君子回避他的目光点点头:“嗯,有重要的东西在里面。”
昌缨从她肩上卸下大包,拎着兀自下了楼。
*
可能因为一天都很倒霉,被转移了注意力,谈君子又慢慢恢复了话多。
“真是没素质,口香糖塞门锁,大人怎么不管管啊。” 谈君子气愤地说。
“……” 昌缨先是沉默了一下,问道:“那你怎么进去的?”
“我从刘大爷阳台跳进去的。” 谈君子自豪地说。“还有自来水总闸,我一开始吓死了,我以为停水了,结果发现总闸关了,奇了怪了,我记得我走的时候没有关呀。”
“……” 昌缨没接她的话。谈君子也顿了几秒,因为她说‘我走的时候’,说完就后悔了。不过还是没忍住,继续说:“我洗澡时天然气又出问题了。怎么也打不着,这个我是真的不懂,不过刘大爷说小区都换了IC卡,得先买点数再用气,但我翻遍全家也没找到IC卡,明天还得去补办。”
车已经开上半山,这里几年前改成别墅区,幽静是幽静,但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那你怎么洗的澡?” 昌缨忍不住问了一句,因为看她头发还在滴水,刚下楼时小风一吹谈君子还缩了下脖子。
“冷水洗的。” 谈君子小声说。昌缨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方向盘,随即又松开。
“然后就是停电,这个我估计是跳闸,电路老化了,好久不用。” 谈君子下了结论。
昌缨没再搭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车停进车库,谈君子下了车不知道往哪边走。车库里还停着几辆其他的车,不过她不懂车,所以不知道什么牌子,也没问,她感觉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其实今天门锁坏了时,她就想打电话给昌缨,但她忍住了。
后来自来水不出来,她又想打电话。
再然后是天然气。
最后突然跳闸停电,实在是郁闷的不行,就好像老天非和她作对一般,非要让她今天务必低声下气去找昌缨求救。
此时她站在昌缨家有些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十分丢脸。
昌缨把她的大行李包放在门口,自然而然地把外套脱了,本来放在沙发上,但他犹豫了一下又拿在了手里。
他回头看女孩孤零零站门口,鼻头都是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洗了冷水澡的缘故。本欲开口的冷淡语气,禁不住柔上了几分:“冷不冷?去泡泡澡吧。”
*
二楼好几间房,而且曲曲折折,谈君子也不知道怎么走,就知道跟着昌缨。昌缨把她带进一个堪比她卧室那么大的浴室,灯亮的晃眼,帮她放好水,然后指了指叠好的毛巾:“都是干净的,我先出去了。” 他没看女孩,但他知道谈君子站的离他很远。
昌缨听到门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心绪不由得飘了几分,但很快他便走出房间,进了书房,拉开抽屉,把西服内兜揣着的IC卡扔了进去,拿钥匙锁好,然后把钥匙塞进了书桌上的花盆里。
整个人后仰在皮椅里,对着窗外终于叹了口气。
他昨晚回旧小区睡觉,不仅仅只是睡了个觉。他有谈家的钥匙,早上先是进屋把总闸关了,把天然气IC卡藏在身上,出门前嚼了个口香糖塞进了门锁孔。一切准备就绪,开车去了新庄等着接人。
他的计划是谈君子发现门锁坏了就会立马来找他。总闸关了以及藏卡那都是后招,他本意不是让君子洗冷水澡。只可惜,这么多年君子也长本事了。就那么不想来找他求助吗?
停电真不是他干的,真的是因为电路老化,禁不起吹风机那功率。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幸好幸好,老天爷站在他这一边。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把人骗过来了。
不过听到君子洗了个冷水澡,他现在心情有些复杂。自己真是操心的命,活该被吃的死死的。
想到这里,他揉了揉眉心,下定决心,一会儿等谈君子出来,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再心软。刚刚帮她扛了包,还主动给她打电话,已经犯了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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