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暖暖捧着怀中的花, 心却突然踏实起来。
她就说, 为何前头月昭那般冷嘲热讽,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果然, 月昭见她接到了花, 轻笑一声:“前几轮一直没轮到宝光,本宫还一直遗憾,如今宝光终于接到了花, 本宫可是很想见识见识你的才艺呢。”
她嘴上说着想见识才艺, 眼睛却睁的大大的只等江暖暖出丑。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皆看向了她。有的兴致勃勃,有的满眼好奇,也有诸如月昭一类的幸灾乐祸。
江暖暖骑虎难下。
楚淮坐在上位,眉头微蹙。
他知道暖暖, 于附庸风雅这道她的确不擅长,月昭是故意的。
暖暖若丢了面子,一定很难过……
他刚想开口替暖暖解围,却见她神色平淡,落落大方道:“既然如此,宝光就献丑了。”
月昭猛地抬起了头, 这穷酸丫头还真的会什么才艺?
众人的目光更热切了几分。
江暖暖盈盈站起身, 声音清越:“本宫便献上一首《四时歌》。春日……”
她身姿秀丽, 神态娴雅,吐字也清晰,只月昭和她身旁一众贵女听着, 却渐渐发出轻笑。
其中以月昭笑得最大声。
她就说这穷酸丫头能有什么才艺,吟的是首打油诗便罢了,平仄也不对,讲的还是土里刨食那档子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跟风雅不沾一点边,真真是个俗人。
对岸的世家公子们也露出失望之色。宝光公主容貌绝艳。他们本以为她应当也是一位不染尘世的女子,没想到却这般俗不可耐。
只有楚淮神色不变。
江暖暖刚吟完,月昭就迫不及待道:“我当宝光能吟出些什么呢,原来是首连韵都不押的打油诗啊!我听闻江家是商户,莫不是还副兼地主的活计?”
她说着,用帕子捂住嘴吃吃地笑起来,嘲讽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她语气尖锐,公然拿暖暖的养家说事,楚淮登时黑了脸,喝到:“月昭,莫要放肆。”
月昭见皇兄正容亢色,心肝一颤,犹不服气,喃喃道:“本就是……”
江暖暖看着她一言一行,脸色也不变,突然开口问:“月昭,你可知粟一石几钱?谷一斗多贵?”
月昭冷哼一声:“本宫何须知道这些?”
江暖暖再问:“那你可知道民以食为天?”
她声音清甜,却带着一股铿锵之力。
“这本宫自然知道,不过是说人都要吃东西罢了。”月昭色厉内荏,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步摇,不知道宝光想耍什么花子。
风轻轻划过树梢,鸟儿的叫声更加清亮了些。
江暖暖突然上前两步,对楚淮道:“回皇上,宝光幼时承蒙江家所救,从小长在商户中,知道一百又二十文,谷一斗十文。至于稻米,普通人家根本吃不到。”
阳光落在她的发稍,熠熠生辉。
她继续说:“宝光看到过普通百姓的生活,知道粮食对他们有多重要。这《四时歌》并非宝光所创,而是农人们根据节气和许多年耕种经验总结出来的。这歌虽然平仄不押韵,却让大启千千万万的农民有据可依,让他们可以多种些粮食,满足温饱。”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江暖暖一人的声音在空中飘荡:“如今我们衣食无忧,吃的是精米,用的是上好的锦缎,生活无忧,吟诗作赋。只我们流觞曲水,纵情欢乐之时,却还有千千万万农人每天顶着烈日,扛着锄头,早出晚归只为那一口吃食。
宝光今日吟这诗,一是因为的确于诗文不通窍,二却也是想让诸位忆苦思甜,记住这粮食的来之不易!”
流水潺潺,镶翠嵌玉的银盏顺着水流走,流觞曲水本是雅事,如今却无人有心情想要拿起。
江暖暖环顾一周,皇亲大臣皆不说话了。
这些人有的觉得宝光公主小题大做,目露轻蔑,有些却有些悄悄低下了头。
宝光公主忧国忧民,他们却只耽于享乐,不知粟谷几钱。
看遍众人,江暖暖突然提起裙摆跪在了楚淮面前:“只是比起从前,百姓们如今的生活却已经好上许多。宝光要感谢皇上。”
楚淮看着她,眼中划过一丝光,道:“为何谢朕?”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因为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皇上体谅民苦,减免赋税。”
她说着,双手交叠,深深俯下身去:“宝光今日就代这天下百姓给皇上行一礼。”
风吹起她的衣角。江暖暖跪在地上,身姿羸弱,看起来仿佛一折就断。
可旁边站着的其他人却觉得跪在地上的不是宝光公主,而是他们。
两年前,楚淮宣布减免大启两成赋税,朝堂之上皆是反对之声,毕竟赋税少了,国库收入便要少上许多,官员们靠山吃山,自然而然便觉得自己的利益要受到损害。
彼时楚淮在李家和丞相两党之间调停许久,顶着巨大的压力推行了这恩旨。
他以为没有人会理解她,直到今日,有一位女子在皇亲贵族,在王公大臣的众目睽睽之下说她要代全天下百姓感谢他!
楚淮突然觉得喉头一哽。
他蓦地起身,虎虎生风,大步往前走去。
走到江暖暖身前,看着眼前女子乌黑的发顶,楚淮缓缓伸出手,慢慢扶起她,郑重道:“朕十分感谢江家,将你教的这样好。”
他的声音浑厚又高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众人默不作声,有些还算有志气的公子头垂的更低了。
众人终于知道被打脸的不是宝光公主,而是他们在坐的每一位。
征北将军家的公子猛地离席起身,拱手冲着江暖暖深深行了一礼,开口道:“宝光公主今日一席话让沈译深感惭愧,吾辈男儿尚不如公主看的通透。”
征北将军镇守麟州,这沈译是征北将军之子,也十分骁勇。男子汉顶天立地,如今他的确是真心为自己而感到惭愧。
他这话一说出口,另外几个武将家的公子也纷纷起身附和:“吾辈不如公主……”
镇南王世子楚煦也起身道:“每次见宝光公主都会有新的感悟。”
他并没有唤江暖暖妹妹,因为此时此刻,她最应该被称为公主。
德艺双馨,高贵优雅,眼见开阔,知百姓所求,这才是真正的公主。
至于那些文官家里的公子,终究拉不下面子,只红着脸低下头,为自己刚才对宝光公主的轻视而羞愧。
就算宝光公主只是为了替自己解围才说出些话,也足以让人知道她是一位有胆识的女子。
刚才取笑江暖暖的诗和养家的月昭只觉得面烫的紧,只想要找到一条缝钻进去。
她又羞又恼。
今日丢人的不是宝光,而是她。
从此之后,再没有会拿宝光的养家和她不懂风雅的事嘲讽她。而只会说她月昭不通世俗,不知人间疾苦。
经此一事,宝光公主之名传之愈远,传之愈盛。
筵席结束之后,其余人皆回了外宫,月昭早早便借口身体抱恙离开了,只剩楚淮和江暖暖并排而走。
“今日怎么想到说那些?”楚淮开口问她。
一片花瓣随着风落在江暖暖的衣袖上,她轻轻捻起花瓣,让它顺着风飘走。接着指了指旁边的亭台道:“皇上,我们不妨去那凉亭中坐坐。”
“好。”
两人在凉亭中坐定,旁边左侧是波光粼粼的湖,太阳已经西斜,湖面泛起金光的光,不时有鱼儿高高跃起甩甩尾巴,又落回湖中;右边是怪石嶙峋的假山,在假山的缝隙中还顽强不屈的长着些绿草。
一切生机盎然。
“皇上,我们所在的地方是极美的。”江暖暖突然感慨道。
“是。”楚淮应她。
“暖暖不通诗文,一开始的确是想给自己解围。”她说。
“朕知道。”楚淮看着她头上白玉做成的簪子。
“只是说着说着,就想起了曾经偶尔和爹外出去乡下时看到的那些。”她突然用手托腮,眼中闪起回忆的光芒。
她语气轻柔,声音顺着风飘到楚淮耳中:“暖暖看到农人们在田间劳作,在光照下,皮肤黑的发亮,他们汗水一滴滴落在泥土里,只眼中都盈满了笑。那时候暖暖不懂,就问爹:爹,你说他们为什么这么累还这么开心?”
“爹轻轻拍了拍暖暖的头说,因为他们每辛勤劳作一天,秋天丰收的可能性就更大。地里的农人,就等着秋天的丰收呢!
暖暖记得,爹那时候的脸色带着让人看不懂的复杂。爹还说,人大都为衣食而奔波,如果有一天不用为这些发愁了,那就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江暖暖说着,抬头只看向楚淮的眸子:“当时我不懂爹话中的意思,如今我却懂了。就像皇上,您拥有世人难以想象的权利和财富,可是您还是一样的累和艰难,因为您肩上的担子更重,您忧心的整个大启,是全天下的百姓,是这广袤的土地。所以今天,暖暖自然而然便说了那些。因为暖暖的身份也不同了。”
“本宫,是大启的宝光公主。”
她看向远方,看向行宫高高的围墙外,眼神中折射着湖面的光。
然而楚淮知道那不止是光,一定还有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比如责任,比如爱。
“你是个好公主。”楚淮突然说。
听到他的话,江暖暖突然粲然一笑。
“好公主还要学很多!不然下次要真的出丑了。”她眸子晶亮地看向他。
“你想学什么?”楚淮淡淡地问。
“画画吧。”江暖暖双手托着腮,想了半天说。
“好,朕教你。”楚淮声音依旧淡淡的。
“好!”
“只是皇上,您还会画画?”她有些疑惑。
“当然!”他声音提高了几分,“朕当年可是师从……”
太阳更加西斜,将两个人影子愈拉愈长。
作者有话要说:暖暖正在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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