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本是皇后嫡子。
五岁之前，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时的先帝会高高的将他抱起，说他是他的嫡子，是他的骄傲；也会轻轻将他放在怀中，教他读书识字。
母后总会微笑的看着，在他与父皇玩耍或学习累了之后细心地为他们擦汗。
他与他们，与全天下所有幸福的人家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大启的正统，大启未来的天子。
楚淮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有器重他的父皇，爱他的母后。他会孜孜不倦的努力，直到可以抗起大启的未来。
楚淮一直这样以为。
直到以为幸福的一切，在五岁那年悄然结束。
那一年，母后病重，缠绵病榻之际，先帝宫中便新进了一人。那人是当时的丞相之女，一进宫就是椒房专宠，没过多久便怀孕了。
等到先皇后一殡天，丞相之女就成了新的继后，还顺利诞下了新的嫡子。
于是，楚淮成了娘没了爹不疼的孩子，空顶着一个尴尬的嫡出身份，被继后一党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后来先帝更是为了继后直接将他过继给了安王，绝了他登顶帝王之位的希望。
他怨过，恨过。
彼时，他宁愿一厢情愿的认为先帝对继后是真爱。
自私的真爱。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又告诉他，他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当继后娘家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的铁证被呈到先帝案前时，先帝又露出了冷酷的一面。
继后一党被连根拔起，连那年幼的皇子也病死了。
于是，楚淮知道了，先帝，那个被他叫做父皇的男人，那个也曾高高抱起他说他是他的骄傲的男人，本没有心。
他以为他爱母后，可是他没有。
他以为他爱继后，可是他没有。
他以为他爱他的儿子，可是他也没有。
他是大启的皇帝，是天子，但唯独不是丈夫，不是父亲。
或许是作孽太多，先帝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直到先帝临死之前，他才被接回宫中，继承了大统。
楚淮想，想必先帝心中，是极其不情愿的吧。
想到过往，他的的眼神有些黯淡，像盛满了破碎的星星。月光洒在湖中，又映射到他的眼中。
江暖暖觉得，有些像泪光。
原来黄侍卫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她想。
“如果你愿意，可以说出来。”江暖暖看着楚淮。
不知道是这风太温柔，还是江暖暖的眼神太温柔。楚淮突然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就在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却还是闭了嘴。
他不想在她的眼中看到同情。
江暖暖柔软的眼神，让楚淮想起了安王妃，他突然开口道：“你想知道你的亲生父母吗？”
听到他的话，江暖暖捧着水灯的手微微握紧。
她有些无措。
江夫人和江老爷对她很好，她一直以为他们就是她的亲生父母，直到皇家找上门来，说她的亲生父母是安王夫妇。
最初她是不想承认的。她不知道究竟多粗心的父母才可以弄丢自己的孩子，她也不知道，她的亲生父母究竟像不像江夫人和江老爷一样爱她。
因为在乎，所以恐惧，因为在乎，所以害怕。她怕听到让人伤心的消息，索性不问、不管、不顾。她给自己画出了一条线，安王夫妇被放在在线的外头。
只是血脉的牵绊，又岂是闭上眼睛捂起耳朵就能躲避的。
时间过了很久。
“你知道他们吗？”流水潺潺，江暖暖说话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人生的痛，莫过于噩梦成真；人生的喜，最好便是虚惊一场。
她纠结又矛盾，她想踏过那条线，却又害怕的缩回脚。她像一只被猎人盯上的小鹿，惴惴的等待最终的审判。
楚淮感受到她的颤抖和害怕，神情前所未有的温柔。
“别怕”他说，“安王夫妇爱你。”
听到这话，一滴清泪从江暖暖脸上滑落，滑到衣襟里不见了踪影。
当她想听的话被别人说出了口，江暖暖却又忍不住怀疑。
“如果他们爱我，又怎么会弄丢我？”
风将江暖暖的问题送到楚淮耳边。
都是因为我。
楚淮伸手想要拍拍她的背，却又缩回了手，他怕江暖暖怪他。
“因为皇上。”他说。
“皇上？”她问。
“安王妃带着襁褓里的你和年少的皇上省亲时，被火云邪教的人伏击。皇上和安王妃失散，后来皇上侥幸活了下来，安王妃跳崖身死，你被安王妃藏了起来。过路的江家老爷发现了你，将你抱回家中，你便成了江家的女儿。”
不过几句话，江暖暖却听得心惊肉跳。只是几句话，却藏了无数的血和泪。
眼泪从江暖暖的眼中滑落，止不住，停不了。
“那，安王呢？”她问。
“还是因为皇上。”楚淮偏过头去，他不想让江暖暖看到他的狼狈。
“为什么？”江暖暖用力捏着水灯，崩出的木刺将她玉白的指尖扎破，鲜血一滴滴的落入水中。
那鲜红的颜色落入水中氤氲，就好像在楚淮的心里晕开。
“先帝其他皇子全部身亡，皇上被接回去继承大统，回去的路上被人伏击。安王为了保护皇上，身亡。”
沉默笼罩了两人。
“刺客找到了吗？”过了许久，江暖暖努力压住哽咽，问道。
“确认与刺杀安王妃的人，是一伙。只是，抓住的都是小喽喽，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没有找到……”
楚淮突然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
“你会怪皇上吗？”楚淮的眼神中充满忐忑，他也害怕。
害怕从江暖暖口中听到对他的恨意，恨因为他，她的父母都死了。
又是沉默。
看着她的沉默，楚淮的心一寸寸的往下沉，沉到看不见底的深渊。
若是他自己站在江暖暖的立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做。所以他知道，江暖暖还是怨他。
而他，没有办法弥补。
果然，他这种人，不配有人爱。楚淮的心落在了黑暗的带着尖刺的牢里，那是一种细密的疼。
他眼中的光一寸寸的黯淡。
就在他以为不会等到答案的时候，江暖暖却开口了。
“他们拼了命也要保护皇上。这是他们的选择，我尊重。”她说。
楚淮猛地抬头。
她的声音里带着掩藏不住的哭腔，说出的话却让楚淮心头一颤。
“我希望皇上他可以励精图治，我希望这世间可以少有不公，我希望百姓可以吃饱穿暖。我希望边境不再受外敌侵扰。我希望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我希望，他们的死，有意义。”
“我希望皇上，可以做一个好皇上。”她最后说。
她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滴水，滴在楚淮的心上。
朕答应你，朕会做到。
看着江暖暖微红的眼睛，楚淮在心中说。
风柔和的拂过他们，像要抚平一切伤心。
“我们放水灯吧。”许久之后，江暖暖擦干眼泪。
“好。”
一盏盏水灯被放进河里。
水推着水灯，水灯顺着水，越飘越远。
逝者已矣，惟愿生者安好。一同飘走的，是他们寄托的思念。
“你有什么心愿？”直到水灯不见了踪迹，楚淮问江暖暖。
“我要嫁个乘龙快婿，还要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江暖暖毫不犹豫的回答。
“为什么？”楚淮有些诧异。
“我要让我爹我娘，安王夫妇都看到，他们的女儿会活的很幸福。所以，我要嫁个乘龙快婿。”江暖暖的声音软软的，却十分坚定。
她的眼神像盛着云朵，藏着微光。楚淮突然间便理解了她的愿望。
“你会的。”
这么好的姑娘，一定有很多人爱，到时候给她找个乘龙快婿。
楚淮想。
“承黄侍卫吉言。”
江暖暖眯着眼笑了。
无论江暖暖怎样拖延，回宫的日子还是越来越近了。转眼到了三月十五，任江夫人如何不舍，江暖暖还是要跟着宫里的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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