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聂明玦瞪着大眼喘如公牛。
这臭小子!
原本还想着体谅他天资所限,不再强迫他习刀,结果这小子竟然是故意藏拙!
当初年年因为这臭小子考核不及格,害自己年年被蓝老先生喊道云深不知处挨训时就该好好揍他一顿!
总觉得再站在这儿,大哥的霸下就要蠢蠢欲动拍过来了,聂怀桑不用押送的神将催促自己就一蹦蹦上了问心路。
落地一瞬就因为身上突然增加的沉重跌列了一下,摇摇晃晃地站稳,他身后的聂明玦惊得跨前一步,把刚才那点子恼怒抛到了脑后。
功过评上的后人也被聂怀桑吓得惊呼一片,结果这人站稳了之后竟然还有闲暇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自己最喜欢,从不离身的那柄折扇,唰啦一下抖开,扇了扇自己那不存在的冷汗。
“……”
“……”
“……”
【该说不愧是潜渊魔君吗?就这份气度心境,就足以甩那些空有修为,不修心性之人几条街。—魔修】
【重点难道不应该是潜渊魔君身上竟然没有罪业吗?—仙修】
【这有什么奇怪的,潜渊魔君做什么了会让你觉得他有罪业?他从头到尾就做了为兄报仇这一件事。—灵修】
【但是他报仇的手段实在太令人毛骨悚然了,最狠不过诛心呀!一场局将整个修真界都算计进去了,所有人都成了他报仇的工具,而且,我觉得他有点儿藐视人命,要是梦境中莫家庄魏前辈没有回应献舍,那些姑苏蓝氏的小辈性命堪忧。—仙修】
【心里不虚有什么好怕的?你们指责他手段狠烈诛心的时候,有想过他当初一个天真不知事的小小少年骤然失去相依为命的兄长,整个家族风雨飘摇,仇人却风风光光高高在上,他活下来又有多艰难?—灵修】
【就是,杀人偿命自古真理,你们嫌他的手段阴狠又怎样,是金光瑶先杀了他的骨肉手足,那就别怪他以牙还牙!而且除了金光瑶,他又何曾刻意谋算过谁的姓名?—人修】
【事实证明,潜渊魔君的本心就像魏前辈一样从未变过,他只是从魏前辈、从赤峰尊、从岐黄一脉众人的遭遇中学会了换一种态度面对着肮脏的人世。—神修】
【还有,你们说他被仇恨迷了眼,不把小辈等无辜人命放在眼里,也是你们的揣测吧?你们怎么就能肯定,就算魏前辈献舍失败了,一直关注着的潜渊魔君就没有准备好后手挽救这些小辈呢?—妖修】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习惯用恶意揣摩别人的人,自然看谁都不对劲儿。—妖修】
功过评上吵翻了天,聂怀桑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若不是他额角挂了几滴汗珠,整个人就真的好似春游登高一样悠哉。
聂怀桑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怕这问心路,早在清算开始之时他就预料到了自己迟早要走这一遭,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不论世人对自己的定论是功是过他都接受,他想要的结果已经得到了,甚至比他曾经无望地报复还要好,好得就像一场美梦一样。
这么想着,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
仙门百家眼神古怪地看着那个好似富贵公子出门郊游一样悠哉的身影,聂明玦脸色变幻了好几下,最终无奈地叹口气,反正他从小就拿这个跟他完全相反,甚至跟整个聂家的家风完全相反的弟弟没有丁点儿办法,每次妥协的总是自己。
蓝曦臣的笑容有些勉强,但是也没有什么责怪或者怨怼。
错的是自己,而不是聂怀桑。
这么想着,蓝曦臣眼神又黯淡了下来,他这一辈子知交兄弟数人,却个个都命运坎坷。
亲弟弟因自己的失职姻缘坎坷,半生无望。
结义大哥和三弟因自己的疏忽手足相残,双双横死。
聂家弟弟也因为这件事而身陷仇恨,对自己心怀怨怼,在自己不曾察觉的地方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梦境中聂怀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算计了他,他都没那个立场去指责,去怨怼。
是他的糊涂,让怀桑连信都不敢相信自己。
弟弟看起来没有出事,聂明玦悄悄地放下高悬的心,难得细心地察觉到了身边蓝曦臣的心事重重。
“二弟。”他一掌拍在蓝曦臣的肩头,将猝不及防的蓝曦臣拍得歪了一下,“大哥我不像怀桑会说话,但是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咱们兄弟三人当初天地见证的结义之情,如今已物是人非,只有你从来没有辜负过这份情谊。
【嘿嘿嘿,潜渊魔君好像很开心啊,看得我也想跟着笑,—魔修】
聂怀桑确实很开心。
本来他就做好了被清算的准备,但是如今虽然也不算好过,幻想丛生的,但是起码不像之前的那些人一样满身罪业,满手血腥。
他弯腰双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扯起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眯着眼睛看了看剩下的问心路,喘匀了气息之后再度迈步。
不论这问心路上出现什么样的幻觉,是亲友忌惮,大哥失望责骂,还是他人唾弃,他都视若无睹。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后悔。
大哥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一刻,他的天就塌了。
没有人会再护着他胡闹,没有人会提着刀撵着他练功,他多想大哥能再跟他说句话,哪怕是责骂也好。
大哥,你看。
我又不练刀了。
你不在,清河聂氏的名声都要被我败光啦!
大哥,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变得面目全非了,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人了吗?
你回来啊,回来骂我一顿,我一定改!
幻境会在不知不觉间影响神智,聂怀桑有点儿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当年天塌了的悲哀和仇恨,让他恍惚间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混乱。
耳边都是他人的指责,聂怀桑垂眸不语,没了笑容的脸上显得有些落寞。
他早就料到了。
从决定报仇的那一刻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当一切都真相大白,当真实的自己被人发现,自己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从来就没不打算后悔。
复活魏兄不曾后悔,魏兄赤子心怀,却被这恶心的世道逼得生前死后遭人唾骂的结局,何其不公。
设计复仇也不曾后悔,魏兄,我予你一次新生,你就当帮帮我,借你之手为我报仇。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还敢相信谁?
每一个步骤,每一次计划,聂怀桑都做得极尽周详,重重后手。
他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地狱,有没有报应,但是他一直在尽量避免误伤无辜,他不怕下地狱,不怕遭报应,但是他还守着心中的底线,他更怕这报应被算到他大哥身上。
天下为棋的局,步步惊心,如果真有被波及误伤的无辜,那这份罪孽他愿意承担,这份因果他会用余生去偿还。
恍惚的思绪终于让聂怀桑脚下磕绊了一下,扑倒在青石长阶上。
“聂怀桑!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一直关注着自家弟弟的聂明玦再次被吓了一跳。
这个在战场上都来去如风的人明明是面对温若寒这等大修士都毫无惧色,却无奈家中有个总是令他牵心挂肚的惫懒弟弟。
事实证明,聂怀桑对于自家兄长的怒吼已经形成了本能反应。
就算磕在石阶上血肉模糊的手掌都没有彻底令他清醒,聂明玦的一声怒喝,却让他差点儿蹦起来,虽然因为磕破皮的膝盖而没有成功,又跌坐回了地上。
“嘶——好痛好痛!”
聂怀桑用双手抱着双膝可怜巴巴地呼痛,连喜爱的扇子都丢在一边。
聂明玦看着那个一如当年小时候摔倒耍无赖一样的小子,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
聂怀桑耍了一下宝,没敢耽搁又爬了起来,不然要是挨了鞭子就冤了,但是嘴角的笑意却再次扬了起来。
【潜渊魔君能跟魏前辈交上朋友还是有原因的,就凭这份心怀,这两人就是同一种人。—神修】
【好想知道潜渊魔君在高兴什么啊,好奇死了,别人走上问心路都是提心吊胆,就他满脸笑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登山春游呢。—妖修】
【能让潜渊魔君高兴的事情太多了!—人修】
【嗯?—妖修】
【我知道!这一世虽然被天罚清算,但是赤峰尊复活了,他心心念念的人活了,所有一切复仇的棋局都能悬崖勒马,他不会跟他的曦臣哥哥生出隔阂,不用亲手把他又敬又恨的三哥推入地狱,不用背上未来可能出现的孽债,总之,在所有一切都能停在尚未开始,都还来得及的时候。—鬼修】
【啊呀,这么一想确实挺值得高兴的,在他没有彻底面目全非之前,赤峰尊回来了,缺了一半的人生全了,他又有了一路互相扶持前行的骨肉至亲。—妖修】
聂怀桑抬头看看已经遥遥在望的待罪台,正想抖扇摇一摇却发现扇子已经在刚才一跤跌坏了,顿时心疼得皱起了眉眼。
【这一世确实要比梦境中那一世要幸运得多,不用他亲自动手,天道就先清算了那些恶人,还把赤峰尊还给了他,就是可惜了魏前辈,因为天道的介入,魏前辈没能献舍成功。—魔修】
【……道友就不能让我等再开心一会儿吗?诶呦,不行了,魏前辈怎么就不愿回来呢?所有人都复活了,魏前辈为什么就拒绝复活了呢?含光君可怎么办啊!—妖修】
【大概是这个人世太让他失望了吧,毕竟魏前辈死前孑然一人,他根本不知道还有潜渊魔君一直视他为挚友,一直都相信他,更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最讨厌自己的含光君其实爱他入骨啊。—灵修】
【这该死的世道!该死的仙门败家!—鬼修】
聂怀桑一边看功过评上的后人言论一边走,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功过评上显示的后世之人知道的历史好像跟他们现在有些微的不同。
比如,他们不知道那场梦境是魏兄的手笔。
再比如,他们也不知道魏兄的身份,不知道魏兄已经回来了。
这么一想,聂怀桑更高兴了。
大哥回来了,他还没来得及报复一个仇人,也还没有不择手段伤了另一个哥哥的心,一切手段和准备都扼杀在萌芽,他还能做回那个众人印象中的聂怀桑。
现在连最后的遗憾也没有了——魏兄也回来了。
他再没有其他执念了,他比梦中一世和后人所知的那一世都要幸运。
登上待罪台,他拍拍灰扑扑的衣摆,回头冲问心路另一头的众人灿然一笑。
就像当年那个还在云深不知处,天天为了考核而烦恼的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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